“竟是如此?”伏昆道尊聽了,不免詫異:“此事當真?”
“當真。”蒼掌門沉聲說:“不僅褚氏,小霍如今在魔君麾下,亦是等待時機。”
伏昆道尊恍然,他是見過霍肅的,知道蒼掌門是多麼精心培養自己這個首徒,本就不相信他會背叛昆侖,如今聽見這話,才算了然,欣慰道:“這真是個好消息。”
蒼掌門頷首,沉聲說:“說實在話,那些大姓氏族不比咱們山門宗派,他們入世太久,沾染了太多凡間俗世的私欲,圓滑詭狡,為了家族利益,真的歸降魔界這種事也並非做不出,我是不全信的;但褚氏不同,褚無咎那孩子與明朝有生死情蠱,是大師兄當年親自為她們定下的婚契,我很放心,如今褚氏子情深如此,又有這般品行,我心裡十分滿意,等將來這一切是非終了,為她們好好辦一場婚典,也能放下一樁心事。”
“原來如此。”伏昆道尊聽蒼掌門這樣說,遺憾地放下撮合弟子的心思,也不由感歎:“當年滄川突然為明朝定這麼一門婚事,又費心扶持那孩子改頭換麵,做褚氏少主,我總想不明白,但如今看來,還是他深謀遠慮,世事難料、人心易變,但有一道生死蠱牽著,明朝就永遠多一重保護,比什麼山盟海誓都來得叫人放心。”
蒼掌門頷首:“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大師兄最疼明朝,自然都為她謀劃好了。”
隻是可惜,大師兄早早安排了這麼多,自己卻等不到看明朝成婚了。
蒼掌門神色有些黯淡。
“既然你那大弟子是假意歸降魔君。”伏昆道尊問:“你那蔚姓的女弟子…”
蒼掌門眼神霎時更加黯淡,冷笑道:“與魔君生情,背叛山門,我昆侖沒有這樣的弟子!”
伏昆道尊沉默,歎氣說:“她也是想著你的,如今仙魔能暫且停戰,有她一份功勞。”
隻是比起人族正道、天下蒼生,比起師長與宗門,那女娃還是更偏向了情愛,選了情郎罷了。
伏昆道尊心裡無聲歎一口氣,換個話題:“琅琊密境裡的無患草可不是好取的,那密境主人的殘念向來會作弄人,我知道你在發愁送進密境的人選,我特意把我這弟子帶來,他這一次閉關,已經突破至元嬰巔峰,他心思純粹,又意誌堅定,是上佳的人選,我已經問過他,他願意去,你算他個名額。”
琅琊密境,隻允許化神之下五百歲以下的年輕修士進入,而這其中心性越純粹、越堅定的,越有可能突破幻境,取回無患草。
寒霜州是神劍重闕劍認的主人,更是伏昆道尊最愛重的關門弟子,伏昆道尊願意送他入琅琊密境,無疑是生生割自己的心頭肉出來。
蒼掌門麵露動容,向伏昆道尊拱了拱手,伏昆道尊擺擺手:“這不是你昆侖一山之事,是人族正道所有宗門共同的責任,我們責無旁貸,除了我們長闕宗,我知道天霜山等一眾山門也正忙著選人,諸宗年輕一代精銳儘出,這麼多孩子去,就不信取不出那無患草。”
蒼掌門嘴唇輕顫,半響,捂住臉嘶啞說:“我們這些老東西才上過仙魔戰場,竟又要送我們的孩子去另一片戰場。”
伏昆道尊任是豁達樂觀心性,也被這話說得一瞬間濕潤了眼眶。
他啞然半響,才苦笑:“……生為正道山門弟子,這便是他們的使命,我們能做的,也隻有多為他們鋪段路,驅逐妖魔,還這人間一片朗朗乾坤。”
“自當如此!”蒼掌門咬著牙,神色冰冷而義無反顧:“便是萬死,也定要驅逐妖魔,光複乾坤。”
——
滄川峰
既然是祭拜師尊,就不去她的小洞府,阿朝帶著寒霜州往主峰去。
兩人沿著山路,輕車熟路往上走。
寒霜州以前是滄川峰的常客,他天生劍骨,還不到人膝蓋高的時候就跟著衡玄衍學劍,小時候幾乎天天住在滄川峰,後來長大了也必定每年都來,劍法有大半是跟著衡玄衍學的,幾乎可以算衡玄衍半個弟子,阿朝與他都是師兄師妹相稱,這麼多年來,比親兄妹也差不了什麼。
阿朝看見他是很高興的,隻是這次寒霜州閉關了十數年,他突破了元嬰巔峰,一身劍勢更凜冽霜寒,讓阿朝稍稍有些陌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就悶頭在前麵帶路。
寒霜州卻察覺了。
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了。
阿朝在前麵悶頭走,聽見身後腳步聲消失,她懵懵扭過頭,寒霜州站在幾重石階下,定定看著她。
“…寒師兄?”
寒霜州寒星似的目光定定看著她,冷不丁說:“對不起。”
阿朝呆住:“啊?”
“你送衡師叔的碎劍回凡人界。”寒霜州抿唇說:“我應該陪你一起去…我來晚了,對不起。”
阿朝明白過來,有點好笑,又很感動。
這些話,連她的未婚夫都沒有對她說過,卻是寒師兄惦念著。
阿朝搖頭說:“那時你在閉關,外麵天打雷劈你都沒法知道,師尊要是知道你不好好修煉突破,跑出來送他幾塊碎劍,弄那些虛頭巴腦的,他反而是要生氣的。”
“所以彆說對不起。”阿朝低頭輕輕說:“咱們小時候一起長大,師尊也一直把你當弟子看,你是我的師兄,是我哥,我們是親人,彆說這些見外的話。”
寒霜州一句話也說不出,都堵在嗓子裡。
他一聲不吭走上去,緊緊抱住阿朝。
阿朝愣了一下,眼眶忽然酸酸的,那一瞬間,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
她抬手用袖子擦一下眼睛。
長生珠默默看著,心裡也悶悶的。
衡明朝其實很少哭。
她被衡玄衍養得太好了,養成剔透如玉的性情,堅韌又善良,柔軟又正直,從不自怨自艾,從不狹隘仇恨。
褚無咎利用她,她知道,可她不怨褚無咎,她也不向任何人抱怨訴苦,她喜歡他,就願意默默守護那個男人,保護他的命、維護他的名聲,兩百年了,始終悶嘴葫蘆一樣,自己悄然吞掉所有苦果,最後也願意放他自由。
誰都說衡玄衍隕落在仙魔戰場、屍骨無存,可她偏要孤身去一趟仙魔戰場,上百個日夜不眠不休,硬是把衡玄衍從死人堆裡扛出來,又不吭聲地把人帶回來,一個人悄悄用自己的血肉維係他的命。
她善良得近乎天真,在一些人看來,甚至近乎愚蠢。
可長生珠從不這麼覺得。
恰恰相反,長生珠覺得衡明朝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人。
她像一片埋在灰土裡的葉子,乍一看灰撲撲,隱於數不清的落葉中,平凡木訥,不值得多看一眼,但一旦把她撿起來,拂去她的灰塵,就露出內斂青綠的葉脈,葉脈光華、秀麗,看似柔軟脆弱,卻有千萬條細膩的紋理、隻沿著她認定的法理和規則堅定生長,這世上再強大的力量,能折斷她,卻絕不可能動搖她改變她。
阿朝吸一下鼻子。
她從不想在褚無咎麵前哭,因為褚無咎永遠不會明白師尊到底對她有多重要。
但寒霜州可以,她們都是師尊的弟子,明白“師同父”的真正意義。
阿朝抹了抹眼睛,破涕為笑說:“走吧,我帶你去給師尊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