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子大笑了許久。
褚無咎站在那裡望
!,不急不緩地等待。
好半響,逍遙子漸漸停下了笑
“世人億萬萬,有被天道垂愛者,賦予莫大氣運,以之主宰蒼生,在上古的年代,我們稱這樣的人,為天命子。”
“上古有三千聖人,最後一位聖人,也是當年的天地共主,便是天命主宰。”
逍遙子嘴角掛著奇異的笑容:“你知道你身負天命嗎?”
逍遙子以為褚無咎會露出茫然驚詫的神色。
“我知道。”褚無咎卻說。
“哦。”逍遙子反倒生出好奇:“這世上知道天命子的人寥寥無幾,你這個年紀,如何知道?”
“機緣巧合。”褚無咎柔和地回答:“我少年潛邸時不過氏族卑弱庶子,卻有幸先後遇見兩位至尊,第一位是魔中之尊,告訴我是生而天命子的命格,他狡猾傲慢,想來日利用我,便點撥我一條不那麼好走的登天之路;第二位是位劍中仙君,寬和質素,不喜我狼子野心,恐我為禍蒼生,又恨我算計他珍愛的弟子,屢次對我生殺意,可終是多了些心慈手軟,直到現在,也沒能奪了我的性命。”
逍遙子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如今呢?”
“死了。”褚無咎笑起來,語氣輕柔微笑:“他們,都死了。”
血羅刹,衡玄衍。
大江東去,曾經的至尊與豪雄碾作飛灰凋零湮滅,如今與將來,是新的天下了。
“好好好。”
逍遙子哈哈大笑,鼓了鼓掌,望向那年不過七八的清弱少年:“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還不好好珍惜你的命,你不老實呆在你自己的地盤,來我這密境冒險,也是為了求無患草?”
褚無咎微微斂過衣袖,他的動作輕緩而優容,交疊的素衣領口在夜晚中月色般流動。
“正是,晚輩是來求一株半的無患草。”
逍遙子並不奇怪,他掌握著所有進入幻境修士的記憶,知道他們是為求一株無患草消除魔種的戾氣而來
但唯獨這年輕的天命子的記憶,他看得並不分明,所以才生出無窮好奇,得親自過來看一看。
聽了褚無咎的話,逍遙子更生出好奇:“消除魔種一株便是一株,何來多的半株?”
“前輩誤會了。”褚無咎卻徐徐說:“若是徹底消除魔種,魔君修為大漲,便極難除,所以不妨留下餘地,半株無患草足矣。”
消遙子:“那一株...
“那一株,是為晚輩自己。”褚無咎笑,他拉下領口,露出少年白皙細致的胸膛,經脈的紋路印出肉|身,清晰亮出心口深紫色蛛網般的毒線。
“晚輩少年時為保性命,給自己種過一份情蠱,名喚相思引,母蠱子蠱相牽,母死子亡,須得相依相伴,稍遠變要劇痛不眠,更動輒牽絆情緒,形如繞頸之繩,十分拘束,如今晚輩來此,為求無患草,斬斷這無形枷鎖。”
“哦。”逍遙子聽得有趣,他想了想,想起剛才那小姑娘:“若我沒記錯。母蠱不是在…那小姑娘…是你小未婚妻身上?”
衡明朝被提到,褚無咎眼神便深暗起來。
褚無咎:“是。”
逍遙子饒有興味:“我見你們這對小情人十分恩愛,那小丫頭要進來時,你還十分不快,不舍得她進來犯險。”
褚無咎便笑了笑,用一種十分輕柔的口吻:“母死子亡,我自然不想她冒險。”
“但她不聽我的話。”褚無咎還在微笑,但眼神卻悄然變了,變得冰冷,像蟒吐出的舌信,涼騭而森寒:“她不聽話,我管不了她,又何必多費口舌。
逍遙子心裡嘖嘖。
當他聾了嗎,剛才巴巴叫人“夫人”、說人家天真美麗、將來要帶人去祭拜親娘的,難道是個鬼嗎?
逍遙子感到奇妙極了。
自古為王為帝者,至高亦至孤至寡,天道屬意來主宰乾坤的天命子絕不會是個心慈手軟之徒,這年輕人眼也不眨就舍得掐死早逝母親的幻影,從始至終沒有半點猶疑,這樣一副鐵石心腸,無論怎麼想,都不該會為一段彆有目的的婚契與虛偽的情愛而束手束腳。
但偏偏,偏偏就是這樣的情形,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
逍遙子太老辣,他能從這年輕人冰冷的神情與言語中,聽出一種更微妙的意味
——那些話說出口,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語氣有多深烈的不甘。
簡直像一頭被激怒的年輕強健的蛟蟒,因為無法將本該屬於自己的獵物順利吞吃入腹,在未得到滿足的饑渴與強烈錯愕中生出無法遏製的怒火,在那種怒火下,幾乎撐不住偽裝的美麗皮囊而徹底變成一頭擇人而噬的怪物。
這樣一個心機深沉、野心勃勃年輕人,本不該被輕易激怒
這或許隻有一個解釋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但未必願意承認,婚契是彆有目的,情蠱也確實存在,但情愛,卻未必是什麼虛情假意。
逍遙子久久凝望著那神容沉騭的少年,神色忽然變得恍惚。
“傲慢和偏執會遮蔽人的眼睛,讓人看不清自己的心。”逍遙子忽然說:“年輕人,你為奪取魔種留餘地,也不妨就此退去、也為自己留半分餘地。”
褚無咎像猝然被從某種狀態中抽離,他臉上一瞬間真實泄出的情緒全部收斂,重新恢複平日溫淡的神色,他看向逍遙子,但眸中卻不見半點笑意,緩緩道:“前輩是不願舍出無患草嗎?”
“不。”逍遙子笑道:“這隻是一句老人家的肺腑話。”
少年輕輕一笑:“前輩肺腑之言,晚輩銘記於心,隻是世情不同,關起門來,各家也有各家難念的經,於公於私,此時當取無患草為先。”
這是多清淡又傲慢的一番話。
年輕人啊,年輕人,年少輕狂,勢氣滔天,眼目隻望向至高的雲端,當然對身邊的細弱柔軟的牽絆不屑一顧。
年輕人啊。
“琅琊密境雖為我所創,衍變如今卻也自成了規矩,你想取無患草,我當然不會拒絕。”
逍遙子:“隻是,年輕人,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褚無咎微微闔眼,垂落的眉宇,有一瞬間看不清情態。
半響,他輕笑一聲,說:“晚輩的名字,便是無咎。”
無咎,無錯無敗,當然更不會後悔。
逍遙子深深望著他,臉上重新恢複那種玩世不恭的逍遙神態。
“好!”逍遙子大笑:“我便看看,你們這些小家夥,誰能走到最後!”
他揮一揮手,光芒大盛,環繞向少年,袖口被大風吹得揚起,飄逸的袖擺中,少年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青澀雋秀的麵龐漸漸顯露出青年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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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朝感覺摸著自己頭頂的力道緩緩消失。
她倉惶抬起頭,對上衡玄衍柔和的眼眸。
他的麵容、模樣,與衡明朝離開滄川峰洞府時沒什麼兩樣,可他不是閉著雙眼無聲無息憔悴躺在冰冷的寒玉榻上,他是睜著眼,輪廓細致,容貌清俊,眼眸泛著柔和與關愛的光華,他像一座佇立的青山,一片廣袤的海,穩穩站在這裡,把她抱在懷裡,威震乾坤的劍尊,細致用掌心擦去女童臉上亂七八糟的淚水,摸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