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姑臧的建城節。
姑臧是褚氏龍興立根之地,上古隕滅,乾坤大地曾有一段百家分.裂割據的紛爭亂世,一個家族隻有穩穩盤踞一座堅固的城池、乃至勢力擴散輻射整片州府,才有資格在大亂的時代生存綿延下去,而那時褚氏始祖就以姑臧為據,延續家族,傾舉族之力襄助諸宗平定亂世,享譽盛名與榮望,赦封萬裡疆域,直至如今,便是坐擁雍、江兩州權柄煊赫的大族褚氏。
建城節也當然是舉族慶祝的盛大節日。
姑臧主城有一大湖,效仿上古仙湖,取名雲夢澤,上設雲夢連棧,建華美水榭奢殿,自十幾日前,就開始有千百仆從著手布置。
是夜,家家點起長燈,繁華的夜市連著湖沿一路鋪開,長街逶迤十裡連天亮如白晝。
雲夢連棧上,燈火葳蕤生輝,高朋滿座賓客如雲。
明朝跟在霍師兄和蔚師姐身後,應付著一波一波來寒暄的賓客。
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擅長這個,老老實實當個吉祥物坐在那裡,每一位賓客過來和霍師兄說話,都要笑嗬嗬恭喜她一聲。
明朝保持營業性的禮貌帶一點害羞的微笑,笑得臉都要僵掉。
她偷偷往褚無咎那邊瞅,褚無咎被帶在褚族長身後在接見賓客,好家夥,那邊人比這邊還多,是能讓社恐當場窒息倒掉的程度。
賓客寒暄了好一會兒,褚族長帶著褚家一眾人也走過來,他是個麵目富貴威嚴的中年男人,此刻露出無比慈祥的神態,他與霍肅蔚韻婷打過招呼,便看向明朝,眼神十分親切和藹:“這位便是小衡姑娘。”
明朝是衡玄衍唯一的嫡傳弟子,與親女無異,雖說如今做了親家,褚嶽卻不敢將自己輩分與滄川劍尊等同,更不敢叫什麼兒媳,便折中叫一聲“小衡姑娘”
明朝站起來,向褚族長拱手:“褚族長好。”
明朝其實不太喜歡褚族長,知道他是一個冷酷以利為重的典型氏族族長,妻妾眾多,而且對自己妻兒子女毫不關愛,褚無咎小時候才受那麼多苦,他的娘親也病苦早逝。
明朝很願意尊重道侶的父母長輩,前提是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但褚族長顯然不是,所以明朝對他態度淡淡的,臉上的笑弧也很淺,還沒有剛才的營業笑臉好看。
這裡誰不是人精,她這樣個小姑娘的情態自然都看在眼裡,心裡不免嘖嘖幾聲,暗自歎幾聲小兒女深情,褚族長神色微不可察一僵,又很快遮掩過去,沒事人似的誇讚了明朝好一番,又送她幾塊美玉做見麵禮,才笑嗬嗬地走了。
褚氏眾人走後,蔚師姐歎一聲氣,轉頭對明朝有些輕嗔:“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那畢竟是褚氏的族長,又是褚少主的親父,無論你心裡怎麼想,麵上總要給些顏麵的。”
明朝不吭聲,心想她這已經是給麵子了。
誰都要給褚氏的族長麵子,褚無咎也要給他的親父尊重與恭敬,也就隻有她,可以理直氣壯為他和他的娘親出一點氣。
褚族長回到位置上,心裡有些惱怒,畢竟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這輩子都沒在一個小輩那裡受過氣。
他不由轉頭看向褚無咎,坐在那裡的少年,他坐姿端正,半張麵龐隱現在陰影中,清瘦挺拔,短短時日已如任何一位大族貴子般芝蘭玉樹清貴淡漠的少年,他的兒子,他褚氏的少主。
他有許多兒子,他當然最寵愛曾經的嫡長子褚承乾,褚承乾死了,他當然憤怒,甚至想過殺了這個膽敢戕害嫡長兄的庶出兒子為其陪葬,但是當滄川劍尊親自出麵,當這份與昆侖嫡傳的姻親締結,當他親手為這個兒子加冠封其為少嗣主……那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是褚氏的族長,一切以宗族利益為重,而現在,褚氏的少主,當然已經代表了褚氏未來最長遠重大的利益。
這樣想著,褚族長臉上的怒色漸漸消失了,轉而化作一種深意。
“那小姑娘單純天真,是個性情中人。”褚族長說:“她情深與你,未來也必會鼎力襄助你,她是滄川劍尊唯一的愛徒,這份情緣你必當好好利用,借昆侖與滄川劍尊之勢,讓我褚氏再上一重樓。”
“……”
褚無咎抬起頭,看見褚族長貪婪充滿欲.望的眼睛。
褚無咎並不厭惡欲望,因為他也從算不上什麼清正乾淨的人。
但現在,褚無咎突然很想挖掉這個男人的眼睛。
褚族長沒聽見褚無咎回話,他看過去,發現褚無咎正以種特殊的眼神看著自己。
月夜昏光,遮住了少年眼中的殘酷的血腥,褚族長隻感覺到古怪的沉默,他皺眉:“怎麼了。”
褚無咎看了他一會兒,收回視線。
“父親想多了。”他淡淡說:“她是昆侖弟子,心裡自有一套原則體統,她於我深情,也不會事事依從我。”
這不是褚族長想要的回答,褚無咎淡漠的語氣讓他感到被忤逆,他臉上浮現怒色,還想說什麼,絲竹聲響起,是時候正好,雲夢水榭花台上舞樂歌起了。
“哈哈,褚族長,這必當再敬您一杯,敬此佳節。”
旁邊又有人大笑著來敬酒,第二輪酒辭令開始。
褚族長冷哼一聲,不再看這個心思深異的兒子,端起酒杯,重新換上和熙的神情,笑嗬嗬回敬回去。
褚無咎垂首喝過一口酒,微微晃波的酒水,沉澱下森然蟄伏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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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樂過半,酒酣正熱。
當月亮高高掛在天空正中的時候,明朝已經躍躍欲試準備遛了。
她一直悄悄關注著褚無咎那邊,等她們約定的時間到了,她看見褚無咎推開酒杯,慢慢站起來,與褚族長輕聲說了什麼,就往外走去。
呀嘿!
明朝也一下跳起來,對霍肅蔚韻婷說:“師兄師姐,我出去透透氣!”
不等霍肅蔚韻婷說話,她已經扭頭顛顛跑了。
走出宴席,舞樂推杯歡笑聲漸漸褪去,明朝沿著棧道的木長廊一路往前小跑,棧道儘頭的泊口,看見一條停著的小船。
少年站在船頭,長身玉立,灼灼清俊。
明朝跑到泊口,步子停都沒停地往前一跳,褚無咎張開手臂,正好把她接到懷裡。
“接到啦!”明朝膩在他懷裡,抱著他脖子甜甜說:“謝謝!”
褚無咎穩穩抱著她,任她小貓似的蹭他臉頰,直到她從他懷裡跳下來,他才收回手,從身後拿出一支秋梨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