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從寅時天邊還未亮,諸眾宮人就開始忙碌。
今天實在是大日子,既是登基大典,又是帝後大婚,王朝數百年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
呂忠有時實在摸不準陛下的心意。
秦王妃在宮變當夜被連夜接進宮倍受優待是真的,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有意奪嫂為妻,但當有臣子自以為識趣地主動遞上台階請求立秦王妃為後時,陛下卻撂了奏章,後來百官退而請命,請冊秦王妃為皇貴妃,早日踐行琅琊大師的預言以安定人心時,厚厚一疊奏章堆滿偏殿案桌,陛下又置之不理。
而要說這位馬上要接進宮的小皇後,那更是傳奇,陛下大婚當日起兵逼宮,之後十數日將人冷落在舊邸中不聞不問,誰都當陛下要厭棄了這位舊愛原配,但偏偏聖旨下來,還是立的人家做皇後,不僅立後,還命京中大慶,赦天下減賦稅供佛燈,大肆賞賜民間,與登基大典同日,真真是普天同慶,恨不能讓全天下百姓都在家裡為帝後立生祠碎碎念,祈願這對帝後千萬一輩子恩愛才好。
呂總管心裡轉著這些彎彎繞繞,麵上卻不敢露分毫,輕手輕腳服侍新帝更衣。
新帝年輕,性子卻頗淡漠深沉,平日衣著典雅,難得穿這麼大紅的豔色。
不遠處新升任的起居郎袁子明正拿著筆兢兢業業記錄下帝王言行,但好一會兒沒聽見陛下說話。
他有點發懵地抬起頭,就看見陛下站在寬大的鏡前不說話。
那是上次大朝會波斯國主進貢來的琉璃鏡,足有一人之高,寬過兩人體型,鏡麵明淨如水。
在這樣的大鏡子裡,自然清晰倒映出陛下的神容,那真是玉神秋骨,謫仙風度,長身玉立的青年君王,蒼白細致的皮囊,穿著這樣繁複豔麗的婚衣,像仙佛,又像妖鬼魑魅。
年輕的帝王就那麼垂眼久久看著鏡中的自己,袁子明竟莫名有種他在端睨自己容貌氣度的錯覺。
呂總管突然聽見陛下冷不丁說:“你說,我比衡玄衍如何?”
呂總管後腦簌然冒出汗水。
“瞧您說的,這哪裡有可比性。”呂總管笑著說:“您是咱們大頤的陛下,風華正茂,衡相爺是臣子,況且,相爺年紀也大了。”
褚無咎輕笑,說:“他那樣的氣度,年紀大些也沒什麼。”
“那可不一樣。”呂總管呦一聲:“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比方穿這身喜服,這樣的大紅色,您年輕,穿著是仙姿神容,可衡相爺這輩子也沒娶過夫人,沒有穿過這樣的喜服,就這一點,就差到天邊去了。”
褚無咎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置可否,但眉眼到底微微舒展。
他忽而又開始咳嗽,呂總管連忙遞上帕子,陛下接過帕子捂住口唇,殷紅的血絲在輕薄布料上漫開。
呂總管看見那血,心裡愈發惶恐。
陛下生來有病根,隨著年紀漸大,身子反倒一日差過一日,自入宮以來已經咳血幾次。
呂總管服侍褚無咎,一身生死榮辱皆係於君主,他這人精明鑽營,本就有些信奉天命之說,此時心神大變,甚至顫聲口不擇言:“可是真如那琅琊大師所言,中宮未立,以致甘霖未降良藥未治,秦王妃——”
褚無咎看了他一眼。呂總管腦袋頂竄涼,瞬間清醒,撲通跪在地上:“是奴才失言!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不遠處的袁子明一個激靈,手裡的筆差點掉下去。
帝王慢慢咳著,並不看他,對旁邊的瑟瑟恐懼的宮人道:“繼續。”
宮人們一聲不大氣不敢出,低頭繼續為君王更衣。
整個寢殿一片寂靜,隻有宮人們輕輕來去的腳步和布料細微悉索聲。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輕微的騷動,像是有什麼人來急報。
跪在地上的呂總管還是低著頭,屏著呼吸。
君王張開手臂由宮人為他披上裘冕,半闔著眼,半響才說:“起來吧,去看看。”
“是。”
呂總管終於大鬆口氣,連忙站起來,躬身退出去
過了約莫半刻鐘。
呂總管重新走回來。
但他的神色與出去之前大不相同,袁子明注意到他眼神發飄,像是發生了一件他絕沒想到的大事,感受到極大的震驚,甚至透露出不安。
“陛下…”
呂總管重新走到陛下麵前,他斟酌著語言,好半天,才緩緩小聲:“陛下,衡相爺…薨了。”
褚無咎猛地睜開眼。
袁子明已經做了大半個月的起居郎,從沒見過君王這樣的神情。
“就在兩柱香前,相府傳來消息。”呂總管小心翼翼說。
褚無咎沉默半響,冷冷問:“他怎麼死的?”
呂總管小心覷著他的神色,無法分辨他的思緒,但那位盛年的權臣過世,帝王卻沒有露出任何想象中應該有的喜悅與得色。
呂總管心裡微微咯噔,他莫名感覺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更謹慎說:“自然是病去的,衡相爺也纏綿病榻許久,太醫都看不好,本來也沒些時日,這天下人都知道…”
“…隻是…”呂總管不知為何越說越覺得嗓子乾澀,他吞了吞唾沫,才接著細細說:“…聽說,仿佛,在相爺病逝前,常山郡王、韓王與幾位大人去相府,說了些不中聽的——”
“轟!”
君王毫無征兆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博山爐。
滾燙發紅的香碳散落一地。
“陛下!!”眾人大駭,呂總管眼看著火星幾乎舔上陛下的衣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呂忠。”褚無咎突然叫呂總管的名字,呂總管渾身一震,心中倏然升起莫大的恐懼。
他看見年輕的帝王低下頭,那雙妖鬼般的眼瞳死死地盯著自己。
“這件事不能讓衡明朝知道。”他緩緩說:“這件事,今天,絕不能讓衡明朝知道。”
有如一把寒刺將呂總管從頭到腳切開。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強烈地意識到了什麼。
如醍醐灌頂,呂總管重重點頭:“是!是!”
“奴才這就去封鎖消息!這就去給褚統領傳信!請他看住皇後娘娘,嚴禁任何人接近皇後娘娘。”呂總管從未如此竭儘腦血,他趴在地上,嘶聲道:“奴才這就去緝拿常山郡王一眾!立刻褫奪其封號、押下詔獄,全族家眷圈禁,隻等大婚之後由陛下與皇後娘娘聖裁!”
褚無咎吐出一口氣。
呂總管連忙一行禮,爬起來手忙腳亂跑出去。
褚無咎看著呂總管連滾帶爬地跑走,他站在那裡,寬大的喜服袖口垂落,一陣風吹進殿中,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不斷地輕顫。
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褚無咎很了解衡明朝,像了解自己的骨頭和血肉,衡明朝心軟,天真,沒脾氣,像個泥團子好捏,但她有底線,那底線絕不可碰,碰了,那泥會倏然變作世上最硬的骨頭,肝腸寸斷,不死不休。
那底線,就是衡玄衍。
衡玄衍可以死,但死的不能與他有一分瓜葛。
褚無咎站在那裡很久,袁子明看著他甚至有點神經質地握起手掌,他的顴骨輕微起伏,像生生要把牙骨咬碎。
他的眼神讓袁子明莫名感到惶恐。
“世上怎麼總有許多蠢貨。”他是在自言自語,一個字一個字像喉骨碾著擠出來:“這些,蠢貨。”
“……”
殿中鴉雀無聲,好半響,帝王從托盤中拿起九旒冠冕,就那麼拿在手裡,然後徑自走出去
“詔京兆府。”他的聲音寒得森冷:“傳令京城,今日京中市坊街巷,皆不得見白布,各家門戶緊閉禁足家中,停靈不送,喪號不響,不得聞啼哭聲。”
眾人低頭應聲,內監與禮官們無聲跟上去
袁子明手忙腳亂拿起自己的紙筆,小跑著連忙跟去後麵,不知為什麼,莫名生出不安,覺得今天仿佛要發生一件極可怕的事。
——
新後的儀仗緩緩穿過通向宮城的長街。
太尉為使,宗正卿為副,黃門六製監侍郎引幡,八匹純色白馬掛紅標開道,禁軍駕馬護持車隊儀仗左右,在萬眾簇擁中,鳳輦車輿輾過朱雀大街的路麵緩緩向前。
褚毅騎馬慢慢在車隊前麵,無數大紅的旌幡交錯搖曳。
忽然他聽見激烈的馬蹄聲。
“統領,前麵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