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仿佛從一場大夢驚醒。
烈焰舔舐過她的身體,在衝天的火光中,周圍的景象如幕布撕裂。
阿朝看見了琅琊大師,不,應該是逍遙子。
她像被拉扯進另一個幻境裡,身體沉進無儘的深海裡,無數光影從身邊如星河流淌,她睜大眼睛,被迫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見了逍遙子的一生。
逍遙子出身上古聖山玉虛山,修千大道上八十一道中的風月逍遙道,煉心煉情,逍遙世間門。
他生而一顆無量心,風流隨性,修習於他如呼吸飲水,短短幾千年,他就已修煉至大乘至尊,堪為聖人之下第一人,也許再過萬年,也許再不過幾千年,他就能得以證道飛升,正列聖人之尊位。
他修為高,又俊美無雙,有如過江之鯽的人癡迷地愛他,他並不拒絕,結過許多段情緣,聖門的同修,妖族的女王,精魅化作的靈魄……他會在結緣時情深地愛她們,但當一段情緣成正果,他所有的溫柔和愛又會自然而然地收回,再去等待下一段情緣。
那些美麗的姑娘總會不敢置信,瘋癲地試圖挽留他,但情愛於他不過是流過手中的細沙,流過就不會再重來,數不清的姑娘在他溫和卻淡漠的麵孔前狼狽地流過眼淚,那些被辜負的愛意生出恨意。
曾有一位雲夢之濱的鮫人公主在他麵前痛哭,她的眼淚一顆顆化作珍珠,她仰頭怨恨對他吼:“你玩弄彆人的愛,你會受到報應,我要詛咒你,詛咒你這輩子都不會得到你所愛。”
逍遙子那時隻是笑,他享受愛,但也瞧不起愛,逍遙道讓他能輕易愛很多人,但他永遠也不會真的去愛什麼。
他繼續遊樂人間門,恣意逍遙,玩弄人心,用一段段幻滅的情愛鋪就通往聖人的大道,直到隻剩下一道最脆弱的屏障。
但逍遙子發現,這道隻差一點點的屏障,他怎麼也突破不了。
仙神的日子過久了,也沒有趣味。
他決定去人間門。
那是長安的街道,冬日下著雪,雪花紛紛揚揚,俊美風流的青年仙人支膝坐在二樓露天的小桌邊,桌邊暖爐小火偎著壺溫酒。
六匹高頭大馬拉著一架素雅的馬車徐徐停下,一個很美麗的女子走出來,她著雲青色織錦裙衫、臂挽半衫,因為天冷,外麵罩著一件白狐絨領的鹿裘,像一朵人間門富貴美麗的牡丹。
她慢慢走到樓下,仰頭望他,笑問:“遠遠望見流光落此地,冒昧來問,先生可是仙人?”
逍遙子喝一口酒,說:“你是誰?”
女子笑道:“我是此地的半個主人。”
逍遙子笑,道:“我曾聽一個詩人寫長安雪景,特意來瞧一瞧。”
“哦。”女子好奇:“寫詩的大才子太多了,不知仙人看得是哪一位詩人的名章,是李仙?杜聖?或者是哪一位風流名士?”
逍遙子卻淡淡說:“你不會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你已經入土幾百年了。”
“傳說仙人能移山海,更甚有破碎時空之能,竟真是如此。”女子並不為他那淡漠的輕慢而生氣,反而笑道:“但小女子有幸遇見先生,先生可以好好心,說給我聽一聽嗎?”
逍遙子無可無不可。
“芙蓉落儘天函水,日暮滄波起……”他緩緩道:“…浮生隻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女人歪著頭:“沒有了嗎?這似乎不合韻律。”
“有。”逍遙子懶懶說:“但我最愛這一句,隻想念到這一句。”
女人一愣,隨即莞爾笑起來。
她舉起酒杯,遙遙相敬。
“雪落滿了長安的大道,但您是仙人,約莫從不會老。”她笑著:“不過,我仍願以一樽酒敬您。”
“願您浮生……”她忽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彆在樽前荒廢虛度,過得更快活一點。”
她叫李婉儀,是大唐的公主。
她不愛華服美飾,愛種花草,愛製藥,她想種出一種能解百病卻厭魔的草藥,那個時代的人間門妖鬼橫行、魔魅叢生,她說要是種出來,就取名“無患”,讓天下生民百姓再無憂患。
但她費儘所有心血種出的卻是一種大紅的花,需要以血水澆灌才能生長,也治不了病,殘酷又不詳。
她歎氣,逍遙子卻覺得很有趣,笑道:“這花奇特,不是每個人的血水都能叫它生長,有人的血叫它長得快,有人的血卻隻叫它停止生長。”
李婉儀十幾年的時光隻養出那麼兩株,卻把其中一盆送給他:“您喜歡,送給您。”
逍遙子問:“你想要什麼?要長生?要王權富貴?還是一位如意郎君?”
李婉儀聞言笑起來,她懷裡抱著那一盆花,歪頭看著他快樂地笑,然後搖了搖頭。
“我什麼也不缺。”
她說:“我隻是想讓先生快樂。”
也許是被這句話打動,逍遙子決定滿足她的心願。
逍遙子愛過許多人,但他沒有愛過一個凡人。
李婉儀和所有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