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山上,冰涼的寒意順著峰尖的弧度湮落成簌簌霜屑。
“老掌門作何打算?”蒼穆單刀直入:“魔君已經逼到山下,大軍壓境,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旁邊其他眾位掌門也麵色沉重,有人憤怒說:“魔君狂悖至此!欺人太甚!我們乾脆與他拚到底。”
“就是!”
“五指分則散、合而為拳,我們帶著各宗精銳而來齊聚於此,便是下了必死的決心。”蒼穆神容冷靜,但並沒有反對大家的怒聲,隻沉聲道:“要麼護送天霜山師門退離此地,要麼我等便齊心死戰於此,乾坤仙門必該協力共進,絕不能各行其是,給妖魔步步逼近各自逐破的機會!”
眾人心頭一凜,感覺後腦頭皮麻到前麵,儼然從蒼穆的話語中感到一股誓死的決絕狠心。
天霜山掌門卻緩緩道:“今日不是決戰之良機。”
天霜山掌門姓鄧,她是與蒼穆的師尊那一輩的人,她的年紀很大了,於是麵容也不可避免呈現老態,發絲皆白,整整齊齊梳到腦後,腦後發髻彆著一支方簪,她的麵目蒼老,愈深的皺紋掛印風霜的憔悴,但那雙眼睛仍炯炯有神。
鄧老掌門道:“我觀那魔君言行作態,與往日大不相同,恐怕是魔種出了異狀。”
全場有一瞬死寂。
誰駭然:“魔種?”
“那時仙魔大戰,先代魔尊戰死,肉身崩毀,半顆魔種卻被魔君尋得吞下,他想以無患草化解魔種的戾氣,吸收其中的力量,但如今看來,魔種的戾氣不僅沒有毀去,反而以客代主,生生侵蝕了魔君的神智。”鄧老掌門畢竟年紀大,更見多識廣,此刻冷冷道:“如今那具軀體內,主導的恐怕已經是血羅刹的神智。”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血羅刹,這個名字,幾乎讓人汗毛倒立。
那是曾與滄川劍尊並立的名字,是這三界數萬世來真正意義上的唯二的大至尊者。
“怎會如此…”有人喃喃,駭得舌頭發麻:“他竟、竟還活著。”
“這隻是一個猜測,但如果這猜測是真,血羅刹真的占據了魔君的軀體,那這就是他早早籌謀的一場巨大陰謀。”鄧老掌門厲聲:“血羅刹陰騭狂悖,又心機老辣,他假死脫身,奪義子之軀,如今逼到天霜山腳,打得我們猝不及防自亂陣腳,這個時候我們毫無準備匆忙與他死戰,便是正入他圈套。”
眾掌門啞然,蒼穆沉默半響,道:“門下的弟子與我來信,血羅刹把各宗首徒弟子都強逼去。”
鄧老掌門重哼一聲冷笑:“他是殺雞儆猴,他要那些孩子們眼看著他逼退天霜山,要乾坤萬生親眼看著他血羅刹的無上威儀,攻心為至上,他這是急不可耐,要立刻踩著我天霜山一舉打碎乾坤仙門的骨頭!”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說不出話。
鄧老掌門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幾下,才重重一杵拐杖,重新鎮定下來。
“…蒼掌門,你們的恩義,老身銘記於心。”鄧老掌門緩緩說:“魔君越急迫,我們反而越不能急,現在不是孤注一擲的良機,請諸位不要衝動,聽我一言,我已經把山門裡那些沒長成的孩子們召集起來,她們留在這裡無用,請諸宗帶著她們離開,退去千裡之外,今日不要插手此事。”
眾人感覺心口漸漸泛開無法言喻的酸楚,清微長老顫聲說:“那…老掌門呢?”
鄧老掌門嚴肅蒼老的臉龐露出笑意,緩緩說:“我天霜山門生於此,長於此,我輩無能,無退敵守山之能,也絕不可容許這萬世先輩基業,落入妖魔之手。”
·
“師尊。”
鄧凝大步走來,單膝跪下抱拳:“金丹修為之下的師弟妹們都已經送走,諸宗掌門長老已經下山去。”
鄧老掌門已經換上天霜山隻在大典上穿的掌座正衣禮服,手扶霜山權杖,看見鄧凝跑回來,頓時大怒:
“你怎麼回來了!”鄧老掌門厲聲道:“我不是叫你送你師弟妹一起走!你怎麼敢跑回來!”
“有諸宗扶持,師弟妹們未來有依,我跟著無用。”鄧凝鎮靜道:“師尊要與魔君決戰,天霜山剩下的弟子不能群龍無首,我留下可以啟動護山大陣,我絕不能走。”
“你——”
鄧老掌門瞪著她,憤怒杵了杵拐杖:“竟敢違逆師命,不孝女!”可這樣說著,她眼眶分明滲出濕潤。
鄧凝是她收的最後一個弟子,是被棄養的幼嬰,鄧老掌門把繈褓中的鄧凝抱回山門,用自己的姓氏給她做姓,是鄧老掌門最年幼最有出息的弟子,又是最疼愛的小女兒、大孫女。
鄧老掌門怎麼舍得,自己已經垂垂老矣,死而無憾,可自己想讓這孩子活,她還這麼年輕,剛突破化神,有無限光明的未來,她理應該活下去。
這是為師門將來的公心,也是她的最後一點私心,她想送鄧凝離開。
鄧凝卻道:“我不走,師尊。”
“我家在這裡。”她以一種毋庸置疑的決然口吻:“我不會走,我要死在這裡。”
鄧凝從來是一個極孤傲的人,她不愛笑,不屑表露感情,決定一件事就不再回轉,厭煩任何目標之外多餘的話多餘的事,但這一刻,她慢慢膝行過去,把臉貼在鄧老掌門膝蓋,啞聲說:“師尊,生為天霜山的弟子,弟子已經此生無悔無憾。”
鄧老掌門再忍不住,潸然淚下。
鄧凝持著赤烈焰槍,緩緩沿著石階走下。
天霜山留守的所有弟子都已經等在山門前,她們每個人都知道將要做什麼,臉孔都帶著一種冷靜的堅毅,齊齊向她行禮:“師姐。”
護山結界已經開啟,隔著厚厚一層流水似的屏障,能遙遙看見山門外無數虎視眈眈的妖魔大軍,為首的人影中,有不少張熟悉的麵孔。
鄧凝看見騎在高馬上的碧眼少年蔚碧,看見了神色複雜的蔚韻婷,還有緊緊咬著牙的霍肅。
一刻鐘前,天霜山鄧老掌門揭下生死貼,率天霜山眾長老破山而出,與魔君一決死戰。
天空無數靈光攪動著魔氣如隕星墜落,映得所有人臉孔明明暗暗,像光怪陸離的魑魅之影。
大妖黃猙與刑乾戚居高臨下俯視著結界內天霜山的眾多弟子,黃猙趾高氣昂:“天霜山的,你們速速投降,我們大王大發慈悲,可以留你們一條性命。”
鄧凝冷笑:“可笑,我天霜山立宗十萬年,從沒有投降妖魔的弟子。”
“好啊!”黃猙沒想這小丫頭如今還敢口出狂言,勃然大怒,獰笑:“你這不識好歹的賤人,看我這就破了你們這破山門,把你碎屍萬段扔出去——”
“閉嘴!”霍肅突然道:“閉嘴!”
所有人一驚,連一直沉默的妖魔大將刑乾戚都忍不住看他,黃猙被罵愣了一下,隨即目眥欲裂:“你敢訓斥我?!”
霍肅猛地拔刀,直指黃猙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