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下人去吧。”傅長明急忙叫住她,又給門外候著的下人一個眼神,下人立刻小跑離開了。
趙樂瑩這才重新坐下,又找了張帕子給他堵傷口。
“多謝。”傅長明忍不住又去看硯奴。
趙樂瑩蹙了蹙眉,一邊喚硯奴抬起頭來,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傅長明的神色。
果然,在硯奴抬頭的瞬間,傅長明儘管極力克製,可眼角還是微微泛紅,表情更是激動到肌肉扭曲,儘管隻有一瞬,卻還是被趙樂瑩儘收眼底。
“硯侍衛……果然生得極好,”傅長明大約也知道自己表情不對,苦笑一聲後彆開臉,“若我那兒子還活著,怕也如你一般。”
趙樂瑩溫和一笑:“是啊,說起來硯奴比傅世子,也不過小了兩歲。”
硯奴聞言,心中愈發難受,腦海中仿佛有一頭咆哮的野獸,掙紮著想要衝出樊籠,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襲來,使他連跪著都覺費力,也就顧不上再去聽這位鎮南王說什麼了。
“小了兩歲嗎?”傅長明怔怔看著硯奴,“對,我先前聽說過,他今年二十有四,比硯山小了兩歲。”
趙樂瑩揚了揚唇,餘光瞥見硯奴臉色不好,眉頭頓時蹙了蹙。
正廳中突然安靜,連空氣都逐漸膠著,好在太醫及時來了,勉強打破了沉默。
趙樂瑩看著傅長明包紮傷口,待到傷口包紮好,便盤算著要帶硯奴離開,誰知告辭的話還未說出口,軍師便帶著兩個俊俏男子來了。
“殿下,王爺,這二位便是……”軍師的聲音戛然而止,一臉怔愣地看著地上的硯奴。
“這位是硯侍衛。”傅長明長出一口氣,緩慢地介紹。
軍師臉色變了幾變,才笑著走過來:“硯侍衛果然好容貌。”
硯奴抬眸看向他,看到他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本來莫名難受,可一看到他身後那兩個模樣俊俏的小白臉,當即變成了小黑臉。
軍師看到他的表情先是一愣,想到他的身份後臉上的笑都開始勉強,最後隻能強行扭頭看向趙樂瑩:“殿下,這、這二位便是王爺為您備的另外兩個,您看看可還滿意,如果滿意……”
滿意能如何,他當著跪著那人的麵,是半句也說不出口了,隻能求助地看向傅長明。
傅長明無言片刻,也不知該說什麼,隻能眼睜睜看著趙樂瑩走到二人麵前打量一遍,回頭笑著對自己道:“叔伯,這二人很合我心意。”
然後就感覺到硯奴周身的氣壓更低了。傅長明咳了一聲:“可這二人比起李清確實差了點,要不還是算了,待哪天有好的了,叔伯再給你送去。”
還要送?這人送上1癮了是嗎?硯奴麵無表情地看向他。
頂著他的視線,傅長明心酸又彆扭,隻能強撐著笑臉。
聽到他原本要送又不送了,趙樂瑩眸光流轉,倒也沒有強求:“既然如此,那卓犖聽叔伯的,等叔伯有了好的,卓犖再來討要。”
“……好。”
傅長明答應完,周遭又是一片安靜。
趙樂瑩噙著笑,主動開口:“時候也不早了,卓犖就不打擾叔伯休息了。”
“這就要走?”傅長明立刻站起來。
趙樂瑩笑笑:“叔伯若舍不得我,我明日再來。”
“那……行,那便明日再來。”傅長明也對她笑,隻是視線時不時瞥向硯奴。
趙樂瑩笑容不變,帶著硯奴便離開了。
軍師跟著傅長明將二人一路送到馬車上,待馬車遠走之後才臉色一變:“王爺……”
“回去說。”傅長明聲音有些發顫。
二人轉身去了書房,關緊門窗之後軍師迫不及待地問:“世子竟還活著!可他為何不回南疆,反而成了長公主的侍衛?!”
“你也認出他了?”傅長明聲音透著疲意。
軍師神色嚴肅:“世子去世……失蹤時已經十四歲,模樣身量都有所成,這十年裡……並未改變太多。”
旁人能不能看出來,他不知道,可像他這樣看著傅硯山長大的人,自然一眼就能認出來。
傅長明長歎一聲:“雖不知他為何還活著,可隻要活著……便是好的。”
“但他方才並不認咱們,”傅硯山眼中的陌生,不似作假,“還有長公主殿下,似乎並不知道他是世子。”
傅長明眼神一暗:“先前隻聽說長公主身邊最得力的侍衛名喚硯奴,旁的並沒有查,看來得重新查一遍了。”
“是。”
軍師立刻去吩咐了,傅長明獨自在書房中站了許久,才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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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離開國公苑的長公主府馬車,此刻一片靜謐。
趙樂瑩神色淡淡,靜了許久後看向臉色不太好的硯奴:“可是哪裡不舒服?”
“……頭有些疼,但是無大礙。”硯奴抿著唇道。
趙樂瑩沉默片刻:“回去之後,叫太醫來為你診治一番。”
“是。”
兩個人說完話,馬車裡再次靜了下來。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到了長公主府門前,車夫跳下馬車去敲門,趙樂瑩和硯奴安靜地坐在馬車裡。
待正門大開,馬車緩緩駛進家裡,硯奴這才低聲道:“我覺得剛才那兩人都很眼熟。”
“誰?鎮南王?”趙樂瑩抬眸看向他。
硯奴抿了抿唇:“還有他身邊的軍師。”
“你怎知他是軍師?”趙樂瑩一針見血。
硯奴愣了一下,竟然答不上來。是啊,他怎知那人是軍師。
馬車再次停下,車夫在外頭恭敬道:“殿下,到了。”
趙樂瑩淡淡應了一聲,看了硯奴一眼便先下去了,待站穩之後回頭,便看到他還在馬車裡失神。
她抿了抿唇,朝他伸手:“下來吧。”
硯奴頓了一下,立刻握住她的手跳了下去,站穩後也沒有鬆開。趙樂瑩任由他牽著自己,兩人當著闔府上下的麵,一起往主院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後,趙樂瑩緩緩開口:“你懷疑自己的身世同他們有關?”
硯奴握著她的手倏然一緊。
半晌,他才低聲道:“沒見到殿下之前,硯奴一直渾渾噩噩,與山禽野獸為伍,並不知人間年歲,還是跟了殿下才開蒙,身世不身世的,硯奴沒想那麼多,隻是覺得他們眼熟,看到那位鎮南王……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便已知自己十四歲,名字為‘硯’,說明是早就開過蒙的,隻是沒了當時的記憶,隻記得自己在山裡的日子,”趙樂瑩垂著眼眸,不緊不慢地分析,“我看鎮南王二位,也像是認識你的,說不定你跟他們還真有些乾係。”
硯奴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趙樂瑩停下腳步,扭頭看向他:“彆著急,有我呢,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幫你查清楚。”
硯奴定定地看著她,許久之後啞聲開口:“殿下,我有些怕。”
“怕什麼?”趙樂瑩失笑。
硯奴不說話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麼,隻是感覺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麼會因為今日之事改變。
趙樂瑩另一隻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攥緊了。
她雖不算聰慧,可也不蠢,能讓傅長明有那種反應的,顯然不會隻是一個無關之人。他出事那年十四歲,她撿到的硯奴也十四,雖然二人的十四歲之間隔了兩年,可硯奴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又在山中生活了不知多久,一個數字記兩年也並非不可能。
更何況他們兩個的名字裡,都有一個硯字。
“殿下。”硯奴又喚了她一聲。
趙樂瑩回神,看到他擔憂的眼神後笑笑,安撫地拍拍他的胳膊。傅硯山出事的山崖,跟她撿到硯奴的地方相差幾百裡,未必就是她想的那樣,說不定一切真就隻是巧合,先彆急著下定論,一切都要等查明之後再說。
“彆擔心,一切有我。”她安慰道。
雖然隻是一句簡單的話,可對硯奴來說,無疑是最好的定心丸。
硯奴沉默許久,緩緩舒了一口長氣:“嗯,硯奴都聽殿下的。”
趙樂瑩笑笑,又安撫了他幾句,將人哄去自己屋裡睡著,轉身便去了前院,讓人將老管家叫來。
一刻鐘後,老管家急匆匆便來了:“殿下,您找老奴有事?”
“你叫人盯著國公苑,切勿被人發現,他們的行蹤、往來信件,都要一一報給本宮,”趙樂瑩淡淡道,“不出意外,他們應該會調查硯奴。”
老管家愣了愣:“他們為何調查硯奴,可是今日之事得罪鎮南王了?”
趙樂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還有,派兩批人馬的連夜出城,一批去鳳凰山附近守著,過幾日應該會有人去調查傅硯山失蹤之事,你叫他們不要打草驚蛇,隻管跟著那些人,探聽到什麼一並報上來,另一批……去雲安山,找附近的獵戶多查問,看能否找出硯奴以前的蹤跡。”
鳳凰山是傅硯山當初剿匪之地,雲安山是她撿到硯奴的地方,她得先查出一切,才能想之後的事。
老管家看著她嚴肅的模樣,逐漸意識到了什麼,好半天乾澀地應了一聲。
吩咐完後,趙樂瑩又回了寢房,硯奴還睡著,她便坐在床邊腳踏上,靜靜地看著他熟睡的眉眼。
先前隻是覺得他與鎮南王有三分相似,可今日起了疑心,便覺得三分變成了五分,尤其是如劍一般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淩厲的眼睛,越看越像年輕時的鎮南王。
……不行,不能再想了,一切未有決斷,不能隻因為傅長明一點不對勁,便斷定硯奴就是傅硯山。
趙樂瑩心裡沉得厲害,老管家也不好受,他在宮裡多年,自然知道殿下吩咐那兩件事,意味著硯奴與傅硯山有關,且已經有人比他們先查到了這一點。
硯奴被他們帶回來時,就是個沒開化的狗崽子,他能有什麼身世,怎就跟傅硯山扯上了乾係,還值得這麼多人大費周章?老管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直覺得等這件事查完,他跟硯奴這父子也做不成了。
接下來幾日,長公主府裡的氣氛莫名沉重,一來是因為趙樂瑩和老管家都心情不佳,二來是因為硯奴從國公苑回來之後,便一直高燒不退。
平日從不生病的家夥,乍一病便如山倒,直接燒得昏迷不醒,幸虧趙樂瑩早早察覺到不對,立刻叫了太醫來診治,這才沒有把人燒成傻子。
可雖未燒成傻子,卻也差不多了。硯奴一直昏睡不醒,眉頭緊皺仿佛連夢裡都不安,趙樂瑩無計可施,隻能一直守著,好在燒了三五日之後,他總算是退燒了。
五日後的下午,房內一片安靜。
硯奴緩緩睜開眼睛,混沌了幾日的腦子逐漸清明,幾天裡沒日沒夜生出的夢境,在腦海中一一串聯,他沉默著,生出一種今夕何夕的茫然感。
靜靜躺了許久,指尖終於略微動一動,然而剛一動就碰到了溫熱的肌膚,他頓了一下垂眸,才看到趙樂瑩趴在他手邊,此刻正睡得香甜。
平日魅惑眾生的長公主殿下,此刻隻是一個累壞了的小姑娘,緊閉的雙眼和微皺的眉頭,怎麼看都覺得委委屈屈的。
他揚起唇角,抬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趙樂瑩驚醒,看到他醒來後立刻坐直,叫了外間候著的太醫進來。
太醫急匆匆跑進來,為他診脈之後鬆了口氣:“殿下,硯侍衛退燒了。”
“可是徹底好了?”趙樂瑩問。
太醫遲疑一瞬:“隻要小心照看,應該是不會再起熱了。”
趙樂瑩不喜歡他模棱兩可的說法,正要質問他什麼叫應該不會再起熱,可話還未說出口,薄被下便有一隻手,溫柔地牽住了她。
發火的話噎在喉嚨裡,趙樂瑩頓了頓,不情願地開口:“行了,你先退下吧。”
“是。”太醫急忙離開。
趙樂瑩這才看向硯奴:“哪還有不舒服嗎?”
硯奴微微搖頭。
“那就好,”趙樂瑩長歎一聲氣,“你不知道,這幾日你一直在夢魘,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夢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本宮想過叫醒你,可那庸醫說你需要休息,不能輕易叫醒。”
硯奴安撫:“殿下不必理他,想叫就叫便是。”
“本宮也這樣說……”趙樂瑩一抬頭,便對上一雙沉靜淩人的眼睛,她心下一驚,再看硯奴,眼中隻有溫順。
……看錯了吧,她的硯奴雖好,可也不該有那樣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