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擺放著一張合照,精心地被裝飾在相框裡。
是那個三人一起在新開業的商場逛街的周末。即將分彆的時候,他們在附近的照相館裡拍的,算是朋友們間頭回聚會的六年。
照片上的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女孩的手指慢慢摩挲過那個長發姑娘的臉。
對竺清月來說,林星潔是能同病相憐的同類,因而從一開始就很在意她。
而在彼此真正相識後,當女孩意識到星潔是個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好的姑娘,她自然是覺得很開心;不過在另一方麵,她還是頗感遺憾。
假如自己能主動伸出手的話,對方的處境說不定就能更早一步得到好轉。
她從那兩人口中聽說,星潔有一段時間裡都過著有家不能回、和躲在自己房間裡還會心驚膽戰的生活,覺得很是心疼。
不過,要是自己真的提前幫助了星潔,會不會導致她缺乏和向陽感情變好的契機呢?如果是那樣的話,反倒不美……
竺清月的手指又輕輕撫摸過男生的臉。
她是第一次被人救,更是第一次遇見讓她發自內心感到尊敬的人。
他說將她當作了遲早有一天要超越的目標,可是在竺清月心中,他才是真正值得向往的對象。他的所作所為,是被彆人當作“完美女孩”的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當然,這個男生不是沒有缺陷,起碼在人際交往上,由於他總是會在意彆人的目光,所以時常顯得畏縮不前。這樣的反差,讓她覺得很是有趣,忍不住就想要去戲弄他。
就比方說今天的事情,和被逼到說不出話的男生比起來,她仿佛一個戰神。在情感方麵,過於一本正經的徐向陽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
正因為如此,向陽說不定這會兒正在內心裡責怪自己吧?
但這不過是陣痛而已,隻要鼓起勇氣邁過去了,就能和星潔兩個人一起得到真正安穩且溫馨的生活。
竺清月甚至有過預測,覺得做不出決定的徐向陽,很可能會過來找她詢問。到時候,她隻需要再添一把火就好了。
在正式確認了彼此的感情後,這份聯係就會變得更為緊密,星潔她亦會感到安心。這就是竺清月對她的承諾。
……當然,竺清月也想過,如此一來,自己的地位就會不可避免地尷尬起來。
三位朋友中,有兩位朋友有成為了戀人,像上回那樣一起出去的機會,以後就很難有了吧,畢竟小情侶最需要的是彼此卿卿我我的時間。
班長大人想象了一下那樣的場麵,總有種被拋下的寂寞感。
即便如此,她還是希望那兩個人能獲得幸福,能擁有正常人的……不,是比正常人更美好的生活。
一直以來,竺清月都生活在一個“不正常”的世界裡,女孩對此心知肚明。
這樣的她,雖然對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人際交往還算擅長,但在心底深處,卻不可避免地有著疏離感;
可反過來說,要是她能親眼見證和自己一樣家庭不幸的同齡人,從不幸福的命運裡解脫出來,那一刻女孩就會覺得,好像連她本人都得到了救贖一樣——
竺清月靜靜地抬起頭來,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那個女孩,有著雪白的肌膚,秀麗的五官,每天需要精心修剪的眉毛、睫毛和發梢,營造出一種具有人工感的精致。
那清冷的眉目,像一把美工刀;毫無表情的臉,則像一具人偶。
哪裡都很完美,就是不像人。
燈光的映照下,短發女生的瞳孔幽深得就像是一口深山古井,好似會有某種邪惡之物會從那裡爬上來。
但最可怕的,還是此時此刻,鏡子裡的她嘴角浮現出的笑容。
虛假的、毫無人情味的笑。
——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當這個念頭浮上腦海的時候,竺清月的臉色驟然間變了。
可是,當這種禁忌般的想法一旦誕生,後續的思考便如春潮般洶湧而至,她根本無法阻擋。
——彆再自我陶醉了,你有那麼高尚嗎?
——你嘴上讓向陽去誠實麵對他的情感,你自己卻一個勁地在逃避,不是嗎?
——說吧,說說看吧,你對你所謂的‘摯友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我……喜歡他們……”
房間裡回蕩著竺清月獨自一人的呢喃。
她死死握著手中的筆,額頭上滲出冷汗,鏡子裡的女生卻對她露出一如既往的柔和笑容。
——是的,你喜歡他們。但那到底是怎樣一種喜歡?是對朋友或是家人那種喜歡嗎?還是說,是孩童對玩具的喜歡、主人對寵物的喜歡?
“我……”
指甲已經深深地掐入肉裡,手中的筆發出“嘎蹦”一聲脆響。
——說到底,竺清月,你有體驗過真正的友誼嗎?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就算是和家人間的親情,其實你也該差不多忘光了吧?
——是啊,你當然不害怕這兩人變成情侶後會把你拋下。因為你覺得那兩個人根本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才不會放在心上,對吧?
“我……做不到那種事……”
——不不不,你做得到。
你當然做得到。
小安是有點麻煩,但星潔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隻要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用手中的“線”將他們全都束縛起來,就像對待洋娃娃那樣,永遠、永遠地束縛在你的身邊……
不就行了嗎?
鏡子裡的女孩,有那麼一瞬間,徹底失去了笑容。
“閉嘴!”
竺清月壓抑著憤怒的嗬斥聲在空蕩蕩的臥室裡回蕩。
“砰!”
她一拳砸在了麵前的玻璃上。
和她麵對麵的短發女生頓時裂開來了,分裂成好幾瓣的麵孔扭曲而詭異。
但竺清月卻還覺得不解氣似的,一拳、又一拳,碎裂的破紋一點點爬滿了整麵鏡子,隻剩下當中的凹陷部分。
等女孩再度收回手來的時候,鏡子早就變得一塌糊塗,已然映照不出人的麵孔。
可是,她白皙的手背卻被落下來的玻璃碎片劃開了一道傷口,鮮血正汩汩流淌。
竺清月看著嫣紅的液體一滴滴從自己手上留下來,在桌麵上彙成小小的潭水,她卻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
仿佛隻有這樣做,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麵色微微發白的竺清月默默地從座位上站起身。
她走到衛生間,為自己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從抽屜裡拿出繃帶,係在傷口表麵,在上麵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
做完這一切,竺清月回到房間。
她收拾了一下桌麵,把碎裂的鏡子扔入垃圾桶,發現還有幾枚掉落在地上的碎片。
竺清月低下頭,看著碎片上隱約映照出來的周遭風景。
有不止一枚碎片,就像是有不止一個自己。
但女孩很清楚,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竺清月,她也不是什麼人格分裂。
隻不過是在人前扮了太久的乖乖女,連她自己都快信了……唯有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忍不住暴露真麵目。
“無可救藥。”
女孩輕輕笑了起來,唇齒間吐露出憎惡的話語。
“……真是,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