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全本免費閱讀
大荒之地,風雪呼號。
綿延不儘的大雪覆蓋了一望無際的曠野,無論群山,江河與溪穀,全然傾覆在皚皚蒼茫的白色當中。
這裡的落雪已經下了萬年之久,冬神玄冥身隕希夷,祂的遺骨坐落大荒之中,如今也已有萬年之久了。
暴雪混沌地盤旋,數千年來,北風獲得了淩遲一切生靈的強權,它攪動大雪,吹翻浮塵,滾如成千上萬匹瘋狂的野馬,誓要咆哮著吞沒世間。
但就在這裡,在大荒的雪原上,正艱難地挪動著一個小小的黑點。
——一團被織物包裹得分不清口鼻,看不明樣貌的小玩意兒,正在浩大的風雪裡蹣跚前行,走一步,顫一步。
隻是他包得再多,裹得再嚴實,依舊能讓人看出半大孩子的體格。荒野廣袤,他不比一粒芝麻籽大多少。
巫曦的牙齒咯嘣亂響,渾身發抖,神人的血脈在凍碎心魂的嚴寒中徒勞燃燒。他的眉毛和睫毛已經成了一簇簇的霜花,額發也敷上了厚厚的冰雪。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掙紮,擠開結實厚重的雪層,頂著呼嘯強勁的寒風,緩慢到不能再緩慢地龜速前進。他很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怕眼淚一沁出眼眶,就要被凝成刺骨的薄冰,他隻有用衣物緊緊地纏住臉龐,才能勉強分清麵前的方向。
“我不痛,”他帶著哭腔對自己說,“我一點都不痛。我是大孩子了……我一點都不痛。”
嗬氣成冰,滾滾地形成白霧,巫曦一邊困苦地踽踽獨行,一邊絮絮叨叨地給自己加油打氣。隻是這片無垠的雪原,也不止他一個落難的活物出沒。
“神人?”
“神人怎麼會出現在大荒?”
“還是個小崽兒!”
“吃了他……我們好久沒吃過神人了,都快忘了他們的滋味兒了!”
“急什麼?神人隻有快死的時候才最好吃……他活不過今晚,我們耐心地等一等,又有何妨?”
雪原上妖物彙聚,毫不遮掩地大聲低語,計劃著如何分割巫曦的血肉。他害怕得要命,急忙伸手攥住腰間的匕首,可他隻有兩條腿,怎麼才能在狂風和大雪中走得更快?
在恐懼與危機的雙重威脅下,憑巫曦如何強忍,淚花還是奪眶而出。他抽噎著,拚命揭掉那些立刻結成冰珠的眼淚,像沒頭蒼蠅一樣,一股腦地四處亂轉。
隻是他越哭,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的獰笑和譏諷聲越大。巫曦心煩意亂,終於,在茫茫浩大的風雪中,他隱約看到一座小小的雪丘,隆起在平滑如鏡的原野上。
那是什麼東西?
巫曦不知道,更沒法探知,但他直覺地意識到一點,那是個異常的所在。
在一成不變的大荒,異常就意味著機會,不管那是生的機會,還是死的機會。
他決定博一把。
巫曦拚命加快了速度,他連滾帶爬地在雪地裡翻騰,最後,幾乎在厚厚的雪堆裡遊起泳來了。那些妖獸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紛紛掀起尖嘯的動靜。
“他要跑!”
“他要鑽進那裡頭!”
“攔住他,吃了他!”
巫曦咬緊牙關,他忘記酷寒,忘記極度的低溫是如何像鋼刀一樣剜剮自己的皮肉,一心一意地向著那個小雪丘鑽過去。頭頂風聲陣陣,他拚命下潛到雪裡,躲過了一下空襲。
近了,已經很接近了!
妖獸在空中喧囂地大叫,用翅膀掀起咆哮的風浪,這不僅將巫曦直接吹得飛了出來,也令他離目的地更進一步。
巫曦降落在雪地上,沒有絲毫喘息的時機,隻聽上方再次傳來淩厲的風聲。他下意識俯身,肩膀還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擦過,瞬間的巨力,令他就像一個輕飄飄的,紙做的玩偶,“撲”地飛出去十多米遠,栽倒在雪地中。
許是巫曦此刻一心隻想著一個目標,當下居然沒感覺到什麼受擊的痛楚。情急之下,他的腦子轉得很快,趕不及爬起來,立刻四肢並用地挖進雪地,像一隻咕湧鑽地的小動物,冒死遊向雪丘的位置。
巫曦刨開積雪,忽而驚喜地發現,這不是雪丘,而是一棟被雪掩埋的陳舊木屋!
他的手上綻放出斷斷續續的火光,巫曦使勁彈崩生鏽的門鎖,一把拉開房門,縱身滾落進去,用已經腫起來的肩膀死死抵住門板。門外,妖獸正卷起狂浪的雪潮,鋪天蓋地地朝這間小得可憐,也簡陋得可憐的木屋吞沒過去。
“這裡從此就是我的家了!”他抱著頭,閉著眼睛大聲叫喊,“沒有我的準許,誰也不能進來!”
奇異的事發生了。
隨著他脫口而出的話語,古奧玄妙的咒紋盤旋而出,淡淡的金光沁透每一隙漏風的牆縫,也漫過頂上早已朽爛的茅草。
這光比玻璃還要薄脆,卻將足以撼動山嶽的巨力牢牢擋在翻飛的落雪之外。妖獸的每一次揮擊,每一次重砸,全被消弭成了輕飄飄的巴掌印,有氣無力地拍在木牆上。
巫曦癱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竟是長留國的崽子……”
“他是少昊的後裔?”
“晦氣!真晦氣
!”
妖獸們大聲叫罵,隻是奈何不得鑽進木屋的小小神人。連番挑釁、叫嚷過後,便悻悻地高飛起來,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去了。
巫曦緊緊裹著厚重的織物,目光呆滯,一聲不吭地發著抖,直到門外的動靜逐漸遠去,隻剩下風雪的嘯聲。
數萬年後,大荒的諸天神佛儘皆遠去,徒留神人代代繁衍,代代式微,在這片無垠無儘的大地上困難地夾縫生存。
巫曦正是長留國最小的王子,而長留國的神人獨有的天賦,名為“守生”。隻要長留人認定了所處的封閉空間是“家”,那麼無論這個空間有多脆弱不堪——不管它是恢宏的宮室,還是一個破爛的竹筐——長留人認定的家,都一定會護佑他們的周全。
長留人是帝少昊的後裔,但偉大先祖的高貴血脈,早已在歲月中稀釋得微薄,賜予他們的諸多神異本領,也早就在連年的戰亂中失傳,到頭來,也隻剩下這一個保命的能力,護持著長留國的神人子民,保佑他們不被肆虐的妖獸吞噬。
巫曦年逾十四,少而好動,秉性活潑,雖然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可由於生母的緣故,他並不受長留王的喜愛,時常遭受父親斥責。一月前,他又在宮中被父親訓誡,心裡難過,因此準備駕駛雲車,前往相鄰的神人國遊玩散心。
兩地相距千裡,按照雲車的速度,來一日,去一日就行。但巫曦沒想到的是,走到半途中,他的車駕就被不明人士襲擊。那些人顯然非常了解長留人的特性,先在雲車外殺光了他本就不多的隨從護衛,隨後封死雲車,令其調轉方向,還十分歹毒地往裡麵塞了一大把靈石作為動力源。
就這樣,巫曦被困在雲車裡,自己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
他想儘一切辦法,但到底隻是十四歲的孩子,對比神人長達上千年的壽命,此刻的他無力得像個嬰孩,也隻能任由雲車一路破空,向不知名的方向駛去。
二十多天後,雲車的動力耗儘,墜毀在大荒雪原上,撞碎了外頭的封印。巫曦則死裡逃生,被迫卷起一切能夠用於禦寒的布料,他在茫茫雪原中跋涉了數日,終究是上天垂憐,總算找到了這樣一間可以用來安身立命的木屋。
就在一月前,巫曦還是長留國的小王子,一月之後,他卻隻能流落大荒,縮在陳舊簡陋的木屋裡瑟瑟發抖。這其中天差地彆的境遇,又豈是人力可以想象的?
巫曦抽了抽鼻子,守生的效果逐漸在這間小屋裡顯現,周遭的氣溫漸漸回暖,也不再是可以立刻冷死人的極寒了。
當然,他肩膀上的
外傷也慢慢化凍,火辣辣的疼痛,這會兒才遲鈍地蔓延上大腦。
巫曦終於哭了起來。
這一個月來的害怕、焦慮、驚懼、疲勞、饑餓、痛苦……此刻全然化作眼淚,從眼眶裡噴湧而出。他哇哇大哭了好一陣,直哭得涕淚交加,把整張臉都弄得濕漉漉,涼冰冰,他才抽噎著胡亂揩掉臉上的水痕,慢慢坐直身體。
“哭了、哭了這一次,就不能再哭了,”他一下一下地抽著氣,嚴肅地告誡自己,“尋死覓活的,像什麼樣子!”
好容易平複心情,巫曦小心翼翼地解開身上的織物,往後背探手一摸。
好消息是,他的骨頭沒有斷,壞消息是,挫傷有點嚴重。
先前,他卷走了所有能帶的物資,包括雲車上輕紗曼舞的窗簾,這時便派上用場了。巫曦把這些輕飄飄的鮫綃當做紗布,單手纏住自己的肩膀。接著,他咬牙使勁,把繃帶綁緊,暫作固定。
他的手法乾脆利落,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純熟,蓋因他的生母乃是藥師國人,巫曦縱使不算耳濡目染,也在醫藥方麵彆有天賦。
他咽了咽喉嚨,用指尖點起一簇靈火,環顧木屋的構造。
不出所料,非常簡陋。
這座木屋應當是大雪還未覆蓋到這裡時,上山的樵夫搭建的,隻是所用的建材堅韌不凡,才能支撐到現在。屋子裡的空氣古舊,帶著股異樣的酸味兒,一張壘實的木床,就占據了木屋一半的麵積,床上儘是腐爛的茅草棉絮,還有一堆襤褸粗布。
旁邊是架一人多高的木櫃,巫曦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看,上麵倒是撂著兩個瓷碗,一枚瓷盤,一些零散的餐具,右側放著剪刀、銼刀和鑿子,最下麵堆著一口陶鍋,一個瓦罐,一個陳舊的木桶,並一個生火的鍋架。
意外之喜,用具還算齊全。
巫曦轉過臉,看見另一邊支著張小桌子,桌上一盞蠟油乾枯的小燈,下麵是三條腿的小圓板凳,牆角還立著把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