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開庭連連點頭稱是,抱拳道:“兄長遠來舟車勞頓,小弟日前得了兩瓶雪山佳釀,這就去拿來為兄長洗塵。”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身形已經開始虛化。
付明軒見燕開庭三句話一過就想跑路,不由抬了抬眉毛,一巴掌糊到他背上。
隻見掌底先是溢出土黃色光芒,迅速膨脹,最終現出一方半虛半實大印模樣。印身長短幾近成年男子三分之二身高。
這次燕開庭掙紮無果,直接被按趴在地上。
他尤不死心,手腳劃動數下。可惜這姿勢沒有著力點,再是天生神力也無處可用。厚土印像是粘在他背上似的,紋絲不動,倒是整座“漪蘭舟”陡然往下沉了三尺。
燕開庭伏在地上,隔著重重樓板,都能聽到下方傳來的驚呼聲和騷動聲。突然他一張嘴,噴出一口紫紅近黑的淤血,這才老實下來,趴那裡不動了。
通往頂層的樓梯傳來“咚咚”腳步聲,綠珠拎著裙擺,兩步一跳地狂奔上來,一露頭就叫道:“爺唷!奴家這小船再經不起折騰……”
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燕開庭吐血,嚇得魂飛魄散,差點跌坐在地。
付明軒道:“有事?”他口氣平和,神態一貫的溫文爾雅,像是諸事皆未發生,綠珠卻牙關都開始打顫。
燕開庭衝著綠珠揮了揮手,道:“有事也以後再說,沒見爺和兄長在敘舊,真沒眼色。”
綠珠得了這句話,如聞大赦,連個謝字都不敢說,原路連滾帶爬地奔下樓梯。至於上麵這兩位爺究竟是為什麼動了手,還顯得比剛才更嚴重,她不要說問了,連想都不敢多想一下。
燕開庭努力仰著脖子往後看,“我是火屬變異雷種也就算了,稀有而不是沒有,你一個劍修,卻是水、土雙屬性,這算個什麼事!”
付明軒聽他還在東拉西扯,不由氣笑了,“嗯,看來你道法基礎還挺紮實的,知道劍修屬金。所以就敢越一個大境界去硬頂真人了?還鎮住內傷?真英雄就憋到底,不要把血吐出來。”
燕開庭嘟噥了兩聲,不過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付明軒也不打算在這是非之地和他多話,“行,你先把上次留給你的功課交出來,然後我再看看你學了些什麼新道法。”
說完,他手上光芒收斂,厚土印化為一方普通閒章大小,被收了起來。
燕開庭失聲道:“功課?!”他和付明軒都三年沒見了,哪來什麼功課?況且他都已成年束冠,還要做功課?!
付明軒看了他一眼。
燕開庭一縮腦袋,“就是有,都三年了吧……”
付明軒道:“三年前的功課就不是功課?都三年了還沒寫完,那就去我書房寫吧!”
燕開庭聽得目瞪口呆,為什麼要補三年前的功課!一邊條件反射地開始搜腸刮肚,付明軒那次留的什麼功課是來著?完全想不起來啊!
付、燕兩家這一代為通家之好,兩人母親在生前是閨中密友。
付明軒十二歲離開玉京外出遊學前,燕開庭從小到大混在付宅的時間,比待在自家府邸的時間都要長。
付明軒就是那種彆人家的孩子,好顏色,資質驚豔,品性端方。燕開庭則是不折不扣的熊孩子,撩貓逗狗,逃學翹課,而且他自己家中也十分放任。
可是燕開庭的力量能和成年戰修掰手腕,卻從來打不過付明軒,於是最後他的功課就變成了都是付明軒在管教。
燕開庭此時回想當年,仍不免陰影深重。忽然他醒覺過來,發現自己被帶偏了,他之前要走,哪是為了逃功課!
付明軒給燕開庭解了圍,燕開庭卻連解釋都不打算給一個,是因為此事背後疑雲重重,錯綜複雜,還牽涉到燕家的家務事。
燕開庭雖然早就有所防備,但也遠不能掌控局麵,今天“血矛”談向應這等強者的出現,就是一個很凶險的預兆。付明軒此時回玉京,又恰逢其會地出手,完全是在預料之外的事情,他實在不想讓付明軒涉足更深了。
然而大庭廣眾之下,不知道周圍有多少雙耳朵,又有多少雙眼睛,燕開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與付明軒說明。
付明軒像是根本看不到燕開庭為難之色,劈手一把拖過他,就向岸上掠去。隻見一道秋水般澄澈明亮的遁光,在水麵上輕盈點過,百丈距離隻三、四次起落,就已渡過。
不遠處岸邊聚集了一堆車馬。
塗玉永剛從小艇上下來,一抬頭,在鬨哄哄的人群外圍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不由微微一怔。
車中人像也在關注他,靠河這邊的車窗拉開,一隻手衝他招了招,又很快地放下簾子。
塗玉永大步走過去,跨進車廂前,正好看到付明軒登岸,手裡還拖著一個人,兩人身影很快就沒入街衢。
塗玉永收回目光,坐進馬車,忍不住道:“付明軒真是夠膽,燕開庭的這檔子破事,他是要管到底了。隻不知道付家家主肯不肯讓他招這麼大麻煩。”
他頓了頓,又道:“大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
車廂裡的人正是塗家老大塗玉成,他今年二十八歲,早些年就已經參與家族事務,和塗玉永這些尚未有實權的世族子弟並不是一個圈子的玩伴。會在白天的這個時候出現在仙迎橋附近,本來就是挺不尋常的。
塗玉成一直在從車簾縫隙中向外觀察著什麼,沒有回頭,道:“我聽說‘銷金舫’被人砸了,雖然事情已經結束,我想還是過來接你,有些話可能要先聽你講一講。”
塗玉永從塗玉成左側略略探身向前,也朝外麵望去,正好看到帶著燕府標記的車架接走了胡東來。而那個緊跟著鑽進車廂的白色身影,不是塗玉容又是誰?
塗玉永忍不住“哼”了一聲。
塗玉成放下車簾,吩咐駕車的心腹離開。
馬車四輪粼粼轉動起來,塗玉成這才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弟弟,道:“究竟怎麼回事?”
塗玉永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事實上,雖然這事蹊蹺無比,可他親身經曆也就這些,很快就說完了。塗玉成一反常態跑過來,要在他回府之前先聽聽他的話,說明也有所發現,他就更不能胡亂猜測,乾擾塗玉成的判斷。
塗玉成聽完,閉目思索了一會兒,道:“這事這麼聽起來,是胡東成構陷燕家大郎,而能在‘銷金舫’上動偌大手腳,連你都事先不知,那三妹肯定在裡麵起了莫大作用。”
“就憑她?對那小白臉言聽計從可以,要繞過你我,動到塗家資源,恐怕那女人也出力不少。”
車廂裡的氣氛默了一默。塗玉永口中那女人是現任塗夫人。
塗家三兄妹其實都不是一個生母,塗玉成和塗玉永的母親均已過世,塗玉容是現在的塗夫人所出,下麵還有一對與她同母的剛會走路的龍鳳胎。
在大家族裡,不是同母所出的嫡子相互關係可能比嫡庶之間更差。但是塗玉成和塗玉永還有些不同,他們兩人年齡差了六歲,錯過了直接競爭的時間段,又都在後母手下生活,關係雖然稱不上很親密,也頗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憐。
塗玉成道:“靜觀其變吧,付明軒和燕開庭都是明白人,不會把事情算在你頭上。而夫人如果真覺得可以借胡東來去咬一口‘天工開物’,那就讓她試試好了。隻不過把‘血矛’談向應這種凶神引進來,希望她能掌得住局麵,不要尾大不掉才好。反正此事與你沒有半點瓜葛,以後小心點,彆讓他們再把你拖去做擋箭牌就是了。”
塗玉永忽然問:“你說,父親是否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塗夫人借刀想要切割燕家?還是知道這個局裡竟有驅虎吞狼之舉?或者知道他的二子也被算入局中?
塗玉永想到塗玉容的那句話,有些不安,不等塗玉成回答,又問:“父親真會默許三娘子嫁胡東來?”
塗玉成笑笑,道:“你也知道,雖然塗家和燕、付、陸並稱玉京四大家族,可是我們和他們之間也都是此消彼長的對手關係。玉京建城一千多年來,這幾大的名頭可沒有哪個是永恒不變的,相互兼並、並吞也不是稀奇事。所以,以我對父親的了解,或許,他也在靜觀其變吧。”
塗玉永眉頭幾乎能打結了,半晌才道:“就連大哥你都覺得,這種……事情不錯嗎?”
“你看,你自己用的詞也是不錯,而不是沒錯。”塗玉成笑眯眯道:“這世人,嘴上都是道義,心中都是生意,我是凡人,自也不能免俗。”
塗玉永悶悶地“嗯”了一聲。
塗玉成拍拍他肩膀,道:“對錯不過是立場,你我都要再努力努力,才能有一天堅守自己的立場。”
塗玉永眼中光華閃動,像有一道光劃破陰霾,點了點頭。
付明軒的身法極為迅速,手上拖了一個人像是對他全無妨礙。
燕開庭試圖和他講一講道理,張開嘴就被灌滿口風,穿林而過時,還有泥土的腥氣,眼看著付家外圍地標般的桃花林出現。燕開庭終於死心,開始繼續思索自己究竟欠了什麼功課。
付明軒的書房是一座獨立帶花園的小院。
中央立著三大開間平房,高梁敞亮,南北通透,一間書庫,一間台案,一間茶室。
燕開庭跟著付明軒走進中間擺著數張台案的房間,裡麵有書桌、有琴案、有棋台,不過何時西窗下架起了一麵繡棚?
看清繡棚邊那個正在穿針引線,手速快得出現了殘影的繡女麵容,燕開庭腳下一個趔趄,差點絆倒在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