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中秋快到了,宮裡便如同開了閘口的機械,轉如陀螺。
要配合光祿寺預備中秋大宴,要安置個好地兒給太後與陛下賞月,甚至還要預備著給臣子們的賞賜,冬日快到了,冬衣也得籌辦起來,十八名女官沒有一個得閒的。
實在要說閒也就鳳寧一個,倒也不是閒,她與旁人不同,隻管出書的事,被裴浚上回那麼一頓敲打,鳳寧乾脆丟開手,專注琢磨書籍校對刊印,走訪經廠庫預先熟悉刊印流程。
楊玉蘇忙著采辦的事,要出宮一趟,臨走前問鳳寧,
“可有什麼話要捎回去?”
鳳寧正打算去一趟司禮監,聽了這話猛然想起一樁事,
“你等等我。”
鳳寧進了裡間,尋來昨日宮裡給各位女官發放的津貼,拿出五兩銀子的銀票遞給楊玉蘇,
“這幾日想必烏先生在幫我校對書冊,我實在不得空回去,你上街時幫我買一盒湖筆買一遝宣紙,贈給烏先生吧,便當節禮了。”
鳳寧不想見李氏夫婦,隻得連烏先生也回避了。
烏先生與她一般是個可憐人,無依無靠,大中秋的,對著一輪圓月也不知思念誰。
楊玉蘇應下了,穿著女官的官服帶著數名小內使便這樣出了宮。
出東華門,沿著寬道往前再出東安門,便進入燈市,這是皇城附近最熱鬨的集市之一,此地列市如棋,高樓壘壘,每逢初五初十二十,夜裡燃燈,望如星衢,今日恰巧是八月初十,此地市集大開,人滿為患。
有小內使開道,拿著宮裡司禮監的腰牌,哪個店家瞧了不客客氣氣的,以她的身份無需親自走場,尋個視野開闊的茶館坐著,將單子交予底下的人,便隻管喝茶了。
喝了半盞,想起李鳳寧交待的事,又親自下樓去筆墨鋪子買筆,東西看好,正要遞銀子,忽然一隻修長的胳膊伸過來,瀟灑一撂手,先一步替她把銀子給了,那姿態像足了豪擲千金的浪蕩公子哥。
楊玉蘇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眼神不曾往旁邊瞥,堅持將銀子擱在桌案,扭頭離開了。
燕承隻得拔腿跟上,就這麼不遠不近地尾隨,不敢討她嫌,吊兒郎當的,眼底帶著戾銳,楊玉蘇知道他在身後,也不管他,這家鋪子轉完又換一家,有本事他跟著她進宮。眼看要跨過一個十字街口,一輛馬車從側麵疾馳而來,逼得楊玉蘇刹住腳,與此同時身後燕承也飛快拽住她胳膊將她往後一拽。
楊玉蘇被嚇一跳,驚魂未定,待回過神來,發現人已不知不覺被帶到牆垛後,高大的男人一襲黑衫如獵,大馬金刀擋在她跟前,跟一堵牆似的密不透風。
避不開了,楊玉蘇深呼吸一口氣,扯了扯自己官服前的補子,冷聲道,
“我是什麼身份世子爺不知道麼,一定要言官瞧見參你一本,責你們燕家不敬聖上?”
燕承心裡自然是忌憚,否則也不至於拖到今日,但他不給楊玉蘇拿捏他的機會,他雙手環胸邪魅地睨著她一笑,“我們燕家功勳卓著,我爹常說若有人去宮裡上上眼藥也無礙,顯得聖上能拿捏得住我們燕家,也就更放心我們。”
楊玉蘇給氣笑,她也不是好惹的,將胸脯一挺,“那得了,大少爺今個兒乾脆將我帶回,關在你書房的耳室裡,做個被你囚禁的小妾罷了。”
燕承見不得她這樣貶低自己,臉色很快冷下來,就仿佛是炸了毛的獅子,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楊玉蘇,你非要將我心肝掏出來狠狠蹂躪一番才滿意是嗎?”
楊玉蘇也滿臉地不痛快,“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一麵許不了我婚姻,一麵又與我糾纏不清,燕承,你到底是真心對我好呢,還是拿我當湊趣的玩意兒,我告訴你,我楊家雖然比不上你們燕家位高權重,卻也是清白人家,我爹爹拿我當掌上明珠,不會叫人輕視了去。”
燕承見她終於肯跟他剖心置腹說話,繃著那股勁卸下,語氣很快變得溫柔,
“傻丫頭,我就是要告訴你,可千萬不能留在皇宮,你給我時間,我一定風風光光迎娶你過門。”
楊玉蘇冷笑,她壓根沒打算給陛下做妃子,不過這話她不會告訴燕承,一把推開燕承,大步往外走,
“你要做什麼是你的事,但請你記住,不能正兒八經娶我,就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燕承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昂揚中帶著幾分驕傲,忽然長籲一口氣。
她願意給他機會。
如此足夠。
用過午膳,楊玉蘇親自去一趟李府,將鳳寧交待的東西交給烏先生。
楊玉蘇也從烏先生學過幾堂課, 視他為師。
“鳳寧惦記著您,遣我來探望,不知您給她校對的書冊如何了?”
烏先生還穿著那身洗舊的長衫,朗朗俊俊地靠在案後,目光落在那盒湖筆唇角劃過一絲略澀的笑,可這抹笑又轉瞬即逝,
“還在校對,尋了些錯處出來,回頭叫她更改,待妥當了,我再讓李大人轉呈聖上。”語氣頓了頓他又笑道,
“估摸著得再等個十來日吧。”
楊玉蘇記下了,“時辰不早,我得回宮了,先生可有話交待鳳寧?”
烏先生聞言將擱在長案一角的兩盒桂花酥推給她,
“這裡有兩盒桂花酥,你一盒,她一盒。”
楊玉蘇卻知這本全是要給鳳寧的,先生見她來了順道轉贈她一盒,她看破不說破笑道,“那就多謝先生了,是您親手做的嗎,那鳳寧一定愛吃。”
楊玉蘇將兩盒桂花酥裹入包袱裡,跟烏先生告彆,走至門扉忍不住回眸,卻見那清瘦的男子修長地立在廊柱旁,笑容映著夕陽讓他神情看起來十分恍惚。
那眼神仿佛在說:鳳寧也是有人疼的孩子。
也難怪,都中秋了,李府無一人去皇宮接鳳寧。
回到皇宮,楊玉蘇將桂花酥全部給了李鳳寧,鳳寧能嘗到烏先生的手藝自然大喜過望。
鳳寧隻吃了一盒,餘下一盒照舊給楊玉蘇,她太了解烏先生,烏先生不會厚此薄彼。
吃完一盒桂花糕,晚膳就不必用了,她沐浴更衣前往養心殿,今夜她當值。
興許是吃了烏先生的桂花糕,也興許是這幾日去了一趟經廠,事情漸漸有了眉目,鳳寧心情極好,將那夜的不快拋去九霄雲外了。
柳海在養心殿外碰見她時,還聽得她在哼小曲兒。
“喲,鳳姑娘今個兒這麼高興呢?”
鳳寧朝他作了個一揖,綿綿笑道,“我吃到我師傅給我做的桂花糕了,自然高興。”
“哦?鳳姑娘師傅是何人?”柳海納罕問道。
鳳寧答他,“就是我府上的西席,我的波斯語與蒙語全是他教的。”
說完她便歡歡喜喜進了養心殿。
禦書房內裴浚剛換了一身常服,坐在案後閱折子。
張勇遣人運送了第一批銀子回京,裴浚已開始著手出兵雲南。
今日剛跟兵部和戶部定下章程,人手安排下來了,眾臣見他將蔣文鑫調去都督府任征南主帥,紛紛吃了一驚,這麼重要的心腹調離北軍,也未免太大意了。
可他們不知,他正在下一盤大棋呢。
這盤棋結束,他這江山就徹底坐穩了。
正思慮間,聞得一絲熟悉的馨香,裴浚抬眸,見鳳寧嫋嫋婷婷捧著茶盤進來奉茶。
“陛下忙累了吧,臣女給您奉茶。”
裴浚看得出她眉梢飛揚,心情當是不錯。
“什麼事高興成這樣?”他一麵接過她的茶盞一麵問。
鳳寧端著盤子在他身側侍立,笑盈盈回道,“回陛下的話,您不是吩咐臣女刊印書冊嗎,臣女趁著校對空檔,前日便去了一趟漢經廠,漢經廠的掌事公公說是他們印不了,得重新刻活字麻煩著呢,讓我去請番經廠的人幫忙,臣女便又去了一趟番經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