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佩佩喜極而泣,指著其中一個玳瑁手鐲,“就這個就這個,這個好看。”
“不行,”王淑玉鳳眼一掃,認真替她甄選,“還是那個八方盒值錢,瞧,鑲嵌了那麼多寶石,你若自個兒不用,可以轉售給我,你還賺了呢。”
幾位姑娘都攛掇著鳳寧挑她們喜歡的,鳳寧笑笑不說話。
禦賜之物她怎麼舍得轉賣,最後她挑了那方壽山石小印,上回刊印書冊隻署了名,不曾刻印,想來十分遺憾,這回可如願了。
姑娘們鬨夠了,天也黑了,吩咐開席,裴浚陪著隆安太妃在上座,其餘人分坐左右,席間裴浚喝了不少酒,膳後出來透風,瞥見李鳳寧蹲在一處亭台邊上喂魚,嘴裡還嘀咕著沒了銀子之類。
裴浚沒好氣彈了彈她腦門,“二十兩銀子而已,就把你窮哭了?”
鳳寧揉了揉腦門,抬眸起身,隻見裴浚負手張望對麵的夜空,神色深幽不知在想什麼。
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極為好看,長身玉立,風姿清絕,他骨子裡有一股天然的貴氣,乾乾淨淨不染俗塵。
“陛下,臣女生辰那日,陛下能得空來吃個席麵麼?”
這是鳳寧第一次辦生辰宴,先前章佩佩說要去紅鶴樓擺席,就她們三人圖個清靜,後來事兒傳開了, 姑娘們紛紛表示要贈賀禮給她,那日又不是什麼假日,出宮怕是不成了,鳳寧便打算支些銀子給禦膳廚,預備著在廊下家請一頓。
這在宮裡並不罕見,宮裡那麼多內侍女官,誰沒個好日子的時候,私下掏些錢給禦膳廚,一半夠買食材酒水,一半充作工錢,禦膳廚的管事還能趁機揩個油水,何樂而不為。
對麵林子裡有暗火閃爍,裴浚深眯住眼,知道那些人已經來了,他心裡盤算著,一麵回鳳寧,
“再說吧。”
心不在焉的模樣。
鳳寧失望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太妃們熬了一整日,宴席散後便與皇帝告退,姑娘們似乎還不儘興,想纏著皇帝繼續玩關撲,除了李鳳寧靠俸祿過日子,其餘人可都是有銀錢傍身的大小姐,幾十兩銀子討個在皇帝跟前露臉的機會,對於她們來說隻賺不賠。
裴浚今日大約是興致好,就陪著了。
就這麼又擲了兩刻鐘,忽然廣寒殿後廊外傳來內侍驚呼,
“不好,走水了,來人,快救火!”
“快護著萬歲爺離開!”
像是一顆巨石投入湖麵,驚起千層浪,原先言笑晏晏的宮宴陡然間氣氛一凝。
“怎麼回事?”
楊婉率先反應過來,“臣女帶著人去後麵瞧瞧。”說罷招呼幾位宮人往後廊去,可惜人還沒出台階,後院突然傳來一陣殺聲,
幾條黑影打湖麵一躍而出,各個提劍揚鞭往廣寒殿正殿襲來。
楊婉瞳仁猛地一縮, 倉惶後退,高聲道,
“有刺客,護駕!”
幾枚火矢子徑直穿透支摘窗定在一處廊柱,火星瞬間炸開數丈遠,嚇得宮人抱頭鼠竄,驚叫連連。
殿內頓時慌作一團,好在這批女官均不是怯懦無能之輩,紛紛圍簇在皇帝跟前,個個擺出護駕的姿態。
裴浚看著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兒,心裡忽然失笑,揚聲吩咐,
“韓玉,護送姑娘們回宮。”
韓玉還算鎮定,連忙揚手往出島的方向指,
“姑娘們快跟奴婢來!”
章佩佩和鳳寧挨著皇帝最近,二人紛紛踟躕,“陛下,您快跟臣女們一道走。”
裴浚素來霸氣,臉上嵌著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從容,“你們先撤,朕倒是要看看,是什麼人想要朕的命!”
章佩佩還要說什麼,身側柳海拿著拂塵使了使她,“姑娘在這,是礙陛下的事,快走吧!”
章佩佩一步三回頭被楊玉蘇給扯走了。
可鳳寧癡癡望著裴浚,遲遲挪不動步子,“陛下.”她嗓音都在發抖,眼底的淚險些抖出來。
隔著人群,立在台階前的裴浚用眼神安撫她,“快走。”
霎時後院火光往夜空迭起,一片濃黑的硝煙彌漫住整座瓊華島,楊玉蘇再伸出一隻手將鳳寧給扯離了。
鳳寧轉身時聽到身後柳海朝裴浚喊道,
“陛下,咱們走涉山門回宮!”
廣寒殿有兩條道可通皇宮,一是往南過太液橋走乾明門入宮, 二便是往東過涉山門打玄武門入宮。
涉山門離得近,不像太液橋道阻且長,容易被人伏擊,且涉山門往東便是北軍駐守範圍,再多的刺客也抵擋不住北軍的防禦。
鳳寧等人由著韓玉引領匆匆往太液橋跑,路上聽得章佩佩與她解釋,心裡稍稍放了心,他是天子,當是運籌帷幄的,一點宵小之徒傷不了他,她這樣想。
夜色濃稠,三月初的晚風沁涼如霜,姑娘們驚慌失措穿過一片林蔭石徑,紛紛往太液橋上奔,鳳寧快上橋頭時忽然回過眸,廣寒殿被一片濃煙湮滅,火苗不停往外撲騰,看樣子火勢越來越大,映亮半片蒼穹。
鳳寧想起去年他一箭救她於危難,淚水如注,不想就這麼跟他分開。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不遠處林子裡傳來說話聲。
火光四起,瓊華島本就人聲嘈雜,這些說話聲原不該引起鳳寧的注意,但這兩人不同,鳳寧聽得出來,他們便是在上林苑看馬的大宛人,說的正是波斯話,大約是以為沒人聽得懂,所以嗓音不曾壓低。
“這些女人放不放?”
“放吧,等人過去,咱們再射幾枚火矢子,佯裝此地有埋伏,逼著那皇帝往涉山門走。”
鳳寧聽到這裡,渾身一陣發寒。
接下來她什麼都顧不上了,提著裙擺往回跑。
楊玉蘇直到奔上太液橋方發現鳳寧失蹤,急得哭,
“鳳寧,鳳寧!”
可惜幾枚火矢就這麼截斷了她與李鳳寧之間的道兒,她眼睜睜看著那個纖弱的姑娘提著裙擺義無反顧往火光裡奔。
“鳳寧!”
楊玉蘇哇的一聲,急得鈍坐在橋上,哭得撕心裂肺,章佩佩見狀立即指著一名內侍讓追過去,又一把攙起楊玉蘇,她到底熟悉皇宮戍衛,對裴浚有信心,沒有那麼慌張,先顧著將她攙起來,“咱們先走,鳳寧必是尋陛下去了,陛下會護著她!”
廣寒殿臨水,隨駕幾十名內侍急吼吼將明火撲滅了,羽林衛簇擁皇帝立在臨水的亭台一角,裴浚負手張望後殿的方向,十幾名黑衣刺客出手十分凶悍,試圖突破防線,可偏生他們麵前是一座鋼鐵之牆,這些羽林衛均是以一當十的好手,長劍破空,不給他們半點靠近皇帝的機會。
然而太液橋方向又傳來一片火光,顯見有人埋伏在側,打算截斷皇帝的退路。
柳海憂心忡忡道,“陛下,此地樹蔥木茂,以防萬一,咱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裴浚正待開口,忽然瞥見一人捂著口鼻從一片濃煙裡衝了過來,
“陛下!”
是李鳳寧。
裴浚定神望去,那姑娘嗆了一口濃煙,鼻眼通紅氣喘籲籲,直往他的方向撲來,“陛下,您不能走涉山門!”
她飛快撲過來,一把拽住他衣袖,將方才所聽告訴他。
柳海聞言臉色頓變,“陛下,那怎麼辦?要不老奴帶著人在太液橋殺出一條路,咱們從太液橋回宮。”
裴浚沒有說話,他認真凝視眼前的姑娘,她麵頰沾了煙灰,額發淩亂覆在鬢角,如同貓兒似的狼狽不堪,他這一刻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仿佛有什物穿鑿而來,他反手穩穩握住了她,
“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放心陛下.”鳳寧委屈地哽咽,一把撲在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窄腰。
裴浚眉睫微微一顫,喉結滾動,用力將她擁入懷裡。
這是裴浚在床榻以外的地方,第一次擁抱她,他抱得極緊,甚至恨不得將那纖弱的肌骨揉進骨髓裡,如果這個世上隻有一個人不會害他,那個人一定是李鳳寧。
裴浚自忖是個自私的人,他一貫利己,任何時候不會把旁的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權勢和性命更重要。
但他今日被李鳳寧所撼動,這姑娘身上有一股傻勁,一股勇往直前飛蛾撲火的傻勁。
他忽然有些拿她沒轍。
“陛下,咱們怎麼辦?”
在李鳳寧看來,前有圍堵後有追兵,稱得上四麵楚歌。
而上方的男人卻傳來無比篤定且平靜的嗓音,“今個兒就在這,哪兒都不去。”
若他連這點算計都沒有,這個皇帝也做到頭了。
刺客窮途末路,眼看兵敗垂成,對著裴浚的方向射來一枚火矢子,火矢子從密林方向射來,角度極其刁鑽,侍衛一時不備,眼看火矢即將沒入李鳳寧背心,裴浚抬手一揮,火星子擦過他手背直落水麵,掀起一陣波光粼粼。
子時正,叛亂平息,文武大臣,當值的羽林衛,虎賁衛,錦衣衛等禁衛軍紛紛趕來廣寒殿, 廣寒殿後院被燒得隻剩下個空架子,前殿也被火焰漫過,原先繁複精美的藻井被煙熏過,黑漆漆的一片,煌煌殿宇破敗不堪。
火把照亮半個夜空,赤翎鐵甲均包圍住整座瓊華島,殿前台階外整整齊齊躺著十幾具屍首,濡濕的水腥氣夾雜血腥縈繞半空,將這一片襯如修羅地獄。
可偏生就是在這裡,那年輕俊秀的皇帝,一身乾淨龍袍巋然坐在台階前的圈椅,在他身後立著司禮監掌印柳海,和羽林衛大將軍陳平,他手裡不知捏著何物,遮住了手背,但那串慣被他把玩的菩提子,此刻卻散落在他腳跟前,四分五裂。
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聞訊紛紛趕到此地,掃一眼這滿島的兵戈與肅殺,暗吸了一口涼氣。
禮部尚書袁士宏急急忙忙往前來,驚魂未定地望著裴浚,“陛下,您可傷著了?”
皇帝沒回他這話,隻是目色幽幽掃視在跪每一位臣子。
大家被他盯得額汗淋漓,忐忑不安。
首輔楊元正沉著臉率先打破沉默,他問負責查探的錦衣衛指揮使張勇,“刺客可都捉到了,是什麼人,查清楚了嗎?”
張勇眸色晦暗望了一眼裴浚,雙膝著地回道,
“回陛下,回楊首輔的話,刺客共有十八人,死了十五人,還有三個活口,十八人中有七名內監,九名侍衛,兩個西域人,均是混入宮中的奸細,臣查問了始末,其中有人是當年江濱留下的暗棋,對朝廷不滿,趁機痛下殺手,製造動亂,還有幾人不等審問,便已吞毒自儘,至於那三個活口,”
“有一人正由東廠提督黃錦公公審問,另外兩人,”
張勇說到這裡,瞥了一眼跪在另一側的北軍中尉劉威,“是上林苑的訓馬官,來自大宛,不等臣逼問,他們便招的痛快,說是他們的親人死在與大晉交戰的一場戰亂中,對大晉皇帝懷恨在心,趁著今日有人謀殺皇帝,便立即摻一腳。”
張勇說完這些,氣氛有些詭異。
連大宛人都知道今夜有刺殺,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至的錦衣衛事先竟然毫無所覺,實在蹊蹺,要麼是錦衣衛也參與其中,要麼是無能。
張勇深知自己著了道,默默咬了一把牙,頭點地朝裴浚請罪,
“臣失職,還請陛下責罰。”
緊接著北軍中尉劉威也負氣磕頭,他麵頰青筋暴起,不甘道,“臣也有罪,請陛下發落。”
蔣文鑫被調任南軍都督後,北軍就落入劉威之手,他一直是楊元正安插在北軍裡的親信,以來製衡蔣文鑫。
上林苑的馬官均在北軍看顧範圍內,連大宛人都潛入太液池,是北軍的失職。
緊接著不僅是他們二人,原先禦馬監的提督,虎賁衛大將軍總共四位政要,並十幾名大小郎將掌司等官員,悉數下跪。
楊元正看著前方跪下的黑壓壓一片人,每個人的身份在腦海滾過之後,一種極致的冰涼竄到脊背,隨之而來是難以言喻的憤怒。
他終於明白這一夜是怎麼回事。
這些刺客裡頭不乏江濱的舊人,他們意圖刺殺皇帝是真, 但皇帝將計就計,順水牽羊,將所有棋子網過來一網打儘,順帶將幾位要臣拖下水,徹底掌控整個禁衛軍與皇城也是真。
先帝駕崩後的三個月,他趁著處置江濱一黨,排除異己,幾乎在皇宮與朝廷內外安插了不少心腹。
楊元正難以想象,一旦麵前這十幾名官員內侍全部落馬,他將麵臨怎樣的境地?
皇宮他插不上手了,宮防禁衛他插不上手了,失去張勇,往後再無耳目與他通報京城內外的秘聞。
他將像聾啞的老人,備受掣肘,施展不開拳腳。
“陛下.”楊元正彎下腰朝他鄭重一揖,
這位三朝元老繃著眼簾,麵頰的肌肉隨著唇齒而動,“陛下,今夜這場刺殺非比尋常,依臣來看,得細細地查,好好地查,將所有棋子一個個揪出來,絕不許任何人威脅陛下您的安虞。”
楊元正眼下唯一的法子是以拖應萬變,先拖著查案,回頭再想法子把人摘出來。
裴浚含笑,“朕也有此意,是以已吩咐黃錦闔宮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
侯在一側的章雲璧聽到“闔宮搜查”四字,忽然有些不妙的預感。
他懷疑今夜這場神仙局,針對的可不僅僅是楊元正。
淡淡的暝霧籠住那雙清湛的眸,那張臉被灼烈的火光映得清越皎然,興許是他生得太好,舉止投足也過於優雅閒適,總總讓人忽略了他的聰慧和手腕。
章雲璧後背沁出一身冷汗。
楊元正這邊見裴浚順著他的話頭, 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他訕笑一聲,麵色勉強維持住雍容,試探道,
“若陛下信得過老臣,今日之事可否交予老臣來處置?”
裴浚又是一笑,“前段時日楊閣老稟報於朕,說是邊關有人通敵,朕望楊閣老幫一把手,楊閣老當時怎麼回的來著?”
楊元正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裴浚接著道,“您告訴朕,您老了,這個朝廷該朕當家,朕覺著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楊元正眉宇深深攏起,沒有說話。
但裴浚眸光忽然明銳逼人,“楊閣老,眾文武大臣均在此,你當著他們的麵回答朕,是也不是?”
楊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氣,起居官隨侍皇帝左右,君臣對話除非皇帝特旨,均是要記錄在檔的,這一處楊元正避無可避,悔無可悔,他拱袖再揖,
“回陛下,臣是有此言。”
涼風忽然在此刻收住,跳躍的火苗寂然不動,整座廣寒殿肅穆無言。
裴浚倏忽一笑,這一聲笑像是要逼退濃稠的夜色,灑落一片燦璨的明光。
眾臣目不轉睛看著他,不知其意。
可就在這時,裴浚驀地掀開手背上的絲綢,露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那薄薄的皮肉被火矢燙傷,翻出一層細嫩鮮紅的裡肉,袁士宏看得一陣心疼,
“陛下!”
裴浚神色冷漠異常,字句鏗鏘,
“朕出生至今整整二十年,這還是朕第一次受傷,過去在湘王府,朕手指頭都不曾破過一道口子,到了這層層守衛的紫禁城,卻差點被人一把火燒死,你們這些臣子世受儒家熏陶,儒家禮義是怎麼教你們的來著,君辱.”
“臣死!”張勇接了這兩個字,重重磕頭在地,他咬著牙老淚縱橫。
他還是低估了這位皇帝的狠辣,先前他女兒被驅逐出宮後,他暗存不滿,明麵上做裴浚的走狗,暗中卻從未與楊元正斷過乾係,這些年他與楊元正一明一暗,沒少相互幫襯,不成想還是被皇帝盯上,借此機會除掉。
其餘人與張勇一般忍不住痛哭流涕,懊悔不已。
皇權之爭向來是你死我亡,裴浚就是要讓所有臣子看明白,不忠於他便是這個下場。
“陳平!”
“在!”
“拖出去午門問斬!”
“遵旨!”
楊元正眼睜睜看著一個個心腹被拖離眼前,最終有些承受不住,倉惶後退。
再望台前的少年,還是那副斯文清潤的模樣,生殺予奪,麵和心硬。
好手腕。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個紅包,明天見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