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9年,東晉太和四年。
春,三月十一,酉時。
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
徐州製所下邳城內,駐軍南大營,炊煙嫋嫋。
不多時,天空中斑斑點點的橙雲漸漸蛻成了墨灰色。
吃罷晚飯,二十出頭,身材瘦削的伍長許大有打著飽嗝,邊擦著胡子茬上的油汙,一手拿著粗陶碗出了營帳。
三年前,晉燕泰山郡城外生死大戰,關鍵時刻大晉左衛將軍、萍鄉縣伯陳安一支奇兵製勝。
鮮卑戰神慕容恪平生首敗,被迫城下簽盟,退出青州全境。
出身於樂陵郡陽信縣農戶的許大有棄暗投明,沒有選擇回老家種地,而是果斷投降了晉軍。
畢竟大家都是晉人(晉朝時期漢人稱晉人),而且王師的薪餉頗豐。
父親早年跟隨鮮卑燕國上庸王慕容評出征,在上黨陣亡於河東軍閥馮鴦一役中。
他們全家才得以從鮮卑人的奴隸升級為平民。
家中老母外加一弟一妹,靠那幾分薄田根本不能飽腹度日。
於是,四年前年僅十七歲的他和十五歲的弟弟許二有應征入伍,加入了鮮卑燕國軍隊,隸屬於青州刺史慕容塵部。
當然,在等級分明的鮮卑軍隊中,他們屬於沒有薪水隻管飯的義務兵。
衝鋒在前做肉盾,掠奪戰利品在後,得等鮮卑人挑完了。
每次打完仗,弟弟許二有都會來找他,告訴他作戰的心得,一到打仗的時候他就想轉身跑。
從來沒真正的殺過人,都是跟在彆人後麵補一刀一槍的混日子。
許大有總是警告他不要跑,如果你一轉身,沒跑幾步,後麵就會有鮮卑督戰隊當場將他斬殺。
如今這個膽小怕死、身體羸弱的弟弟已經死在了泰山戰場上,頭顱被鐵蹄踏碎,無法辨認。
在打掃戰場時,許大有逐個扒開死屍的衣領看見了當年入伍時,老母親給他們倆一人做的一件紅布兜才認出來的。
母親說穿著這個上戰場能辟邪避刀槍。
唉!但到底也沒有庇佑了許二有。
老實巴交的許大有一邊跟身邊的戰友們打著招呼,走到水槽邊,把粗陶碗放進去用手抹了幾下,甩了甩水滴,轉身向回走去。
邊走邊盤算著解甲歸田的日子,還有三個月多一點了。
這也是他晚上在臭氣熏天的十幾人營帳裡,能促使自己快速進入夢鄉的一劑良藥。
伺候老母,撫養妹妹,養幾頭牲畜,種上幾畝栗黍,運氣好再娶上一個老婆……
這一切還得感謝大晉廣陵公、特進、太尉、錄尚書事、兗州刺史,都督兗、豫、徐、青四州諸軍事的陳謙。
他宣布在他轄區內的軍兵,家隻有一個男丁的,服役滿一年,便可退伍歸鄉。
自從投降了晉軍,也領了軍餉,有了一點積蓄加上許二有的陣亡撫恤金也在自己手裡。
痛哉,我那可憐的兄弟啊……
懷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和些許的沉痛,搖搖晃晃地走向營帳。
剛到營帳門口,聽到後麵有人粗聲粗氣地叫道:“許大有!”
不用回頭,許大有也知道是誰,喊話的是同鄉,伯長(魏晉時期相當於百夫長)劉老四。
許大有轉過身來,看著二十幾步之外,一臉虯髯的劉老四,臉上堆滿了標誌性農民式憨笑,應聲道:“四哥,吃了沒?”
“吃什麼吃,”劉老四沒好氣地抱怨道:“剛剛從建忠都尉那裡回來,你過來一下。”
說完,劉老四轉身進了自己的營帳。
許大有不敢怠慢,將陶瓷碗交給站在營帳門口嘮嗑的兩個戰友,向劉老四那邊走去。
當年一起從軍,劉老四因力氣大,就成為他們村兒出來的兵裡麵的小頭目,這些年因軍功升為了伯長。
挑簾進了營帳,借著昏暗的油燈,許大有看見五、六個熟悉的什長、伍長也坐在裡麵,劉老四坐在中間,正啃著胡餅。
許大有衝幾個人憨笑著點頭,卻得不到回應,於是才發覺氣氛有些不對頭。
於是找了個空地兒,默默地坐了下來,惴惴不安地望向劉老四。
劉老四端起桌子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口葵菜(魏晉時期的當家菜)湯,努力吞咽下去胡餅,沉聲道:“大有,剛才跟他們幾個人說了,建忠都尉接匡司馬之令,有人密謀叛亂,令我們今晚秘密行動,剿殺叛黨。”
許大有心中一驚,自從投到大晉以來,隻在前些年,跟隨輔國將軍楊佺期去山東諸郡打過幾次土匪。
已經一年多沒打仗了,這眼看著要服滿兵役了,又……
不由得脫口而出道:“誰要叛亂?”
“呸,”劉老四將一口痰吐到地上,斥道:“這豈是你我該知道的事兒?聽令行事便是!”
許大有也覺多嘴,不由得訕笑著低下了頭。
旁邊一名什長老趙,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揶揄道:“大有,是不是光想著解甲歸田,娶個婆姨了?”
“想什麼想,建忠都尉說了,今晚若順利平叛各人等官升一級,這是實打實的軍功,按大晉製,可減免大半賦稅,你回鄉討生計可就輕鬆多了。”劉老四斜睨著許大有道。
沒等許大有搭話,對麵一個老伍長老魯聲音嘶啞地道:“尤其我們淮北三州,太尉最看重的就是對退伍軍兵優待,回村後說不定還能在鄉裡甚至縣裡謀個差事,吃個官糧呢。”
“對啊,你看看年前回鄉的艾十七,如今已是……”
另一個什長的話還沒說完,被劉老四粗暴地打斷了,“閒話少說了,今晚之事乾係重大,若不能順利平叛,或者漏網一人……”
說著,劉老四故意停頓了片刻,渾濁的大環眼掃視了身邊的幾個人。
氣氛陡然間緊張了起來,帳內鴉雀無聲。
他壓低聲音接著道:“你們回去準備一下,不要聲張,帶著手下軍兵今夜亥時中(現在的晚上十點)集合,隨我出發。”
眾人忙一起叉手施禮道:“是!”
“還有,行動中不許穿戴衣甲,不許說話,”劉老四手撫頜下茂密的大胡子,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再次囑咐道:“建忠都尉這是看重我們陽信縣出來的兵,行動要保密,平叛中不管遇到誰,隻管格殺,不留活口。”
眾人都是老兵,對上級領導下達的將令那是自然無條件執行。
於是一同站起身來,躬身領命,轉身出了營帳。
亥時過半,天氣悶熱,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掛著幾顆疏淡星子,一鉤彎月時隱時現。
許大有帶著自己手下軍兵,輕裝打扮,手持長槍,腰挎刀劍,出了營帳。
來到空地上,見劉老四已經和幾十名軍兵默默地排好隊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