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上午,太極殿朝會。
正在議論江州的安城、廬陵、臨川三郡旱魃為虐,焦金流石,數十萬災民救援事宜。
忽然有一名中書舍人匆匆從大殿外走進,來到丹樨下,雙手呈上奏章,口頌道“啟稟陛下,姑熟急奏。”
一名宦官下了丹樨,接過奏章,擺放在了司馬曜的龍案上。
陳望抬頭看去,他離得最近,隻見司馬曜打開奏章一看,表情複雜,先是一驚,複又微笑,再又板起了臉。
他語氣沉重地道“大司馬於昨日下午薨逝了。”
一句話就像在平靜的湖水中扔了一顆重磅炸彈,大殿上頓時掀起了層層波浪。
文武官員表情各異,議論紛紛,但無一不是心情激動,按捺著喜悅的心情,換在現今社會,那一定得挑一掛鞭炮放。
陳望心中五味雜陳,桓溫這一生怎麼評價,梟雄?奸雄?軍事家?都算不上,還都沾一些。
對外,他的成就比較起他的那些前任,陶侃、庾亮、庾翼都要出色一些,最起碼他率兵三次北伐了,而且兩次都差點就滅了敵國,隻可惜臨門一腳處理不好,關鍵時刻腳軟了。
對內,他完全可以取代司馬家自立為帝,要地盤有地盤,要槍杆子有槍杆子,但受東晉傳統思想的道德標杆影響,他又極要麵子,非得等人家主動把皇位讓給他。
這就又讓東晉的世家大族們鑽了空子,致使最後不但沒有登基做皇帝,連個九錫都沒混上。
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滅掉了川蜀的成漢,而最後的勝敗卻取決於一個甚至在曆史上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傳令兵。
這個不能流芳千古就遺臭萬年的桓溫一生說來也比較坎坷,他至少要比朝中的那些隻會清談不乾實事的嘴炮名士們強了許多。
他的多次三、四十歲壯年時,懷著複興大晉的夢想,多次滿懷壯烈激情的提議和行動都被以司馬昱為首的清談派否決,比如還都洛陽,比如十餘次的誓師北伐,比如重視北方流民的招募安撫和土地分配等等。
聽說桓溫的生活極其簡樸,“每餐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就是幾個素菜,一些茶果。(對比一下日食萬錢,猶無下箸處的何曾)這更是與建康高門世族腐化奢侈形成了鮮明對比。
壞人不夠狠,好人又做不成,最後隻能這樣草草收場了。
正胡思亂想間,司馬曜輕咳了兩聲,太極殿上靜了下來。
他開口了,“謝卿與王侍中,會同祠部協商,給大司馬擬一個諡號和追封,並賜桓家錢二百萬,布帛兩千匹,蠟五百斤用於殯葬費用,規格嘛……就按我大晉太宰安平獻王(司馬孚)及漢大將軍霍光舊例規格安葬。”
謝安、王坦之、袁宏三人出班列,躬身領旨。
司馬曜繼續道“奏章上桓溫請朝廷恩準由其幼子桓玄襲南郡公,由江州刺史桓衝接任其職,領揚州牧,兼侍中,都督揚、江、廣三州諸軍事,假節,鎮姑熟,一切照準,再加封他為中軍將軍。”
陳望在旁暗暗盤算,桓豁都督荊、雍、梁、益、交、寧六州諸軍事,桓衝三州,桓家勢力依然龐大。
冕旒下看不清司馬曜的表情,隻聽他語氣中充滿了悲痛,“大司馬乃國之柱石,朕之肱骨,如今病逝,北方胡人難免覬覦,為防外誨,中書監傳朕詔令各州刺史加強防衛,嚴陣以待!”
謝安趕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司馬曜接著下令道“廣陵公陳望,著免去員外散騎侍郎一職,任前軍將軍,假節,兗州刺史,都督豫、兗、徐三州諸軍事,於下月十六赴任廬江郡,朕與太後將親臨校軍場為之壯行。”
陳望趕忙躬身施禮,慷慨陳詞道“臣領旨,定不負陛下隆恩!”
散朝後,陳望就不必再隨著司馬曜去後麵的昭德殿了。
下了丹樨,首先迎上來的是位高權重四大臣,尚書令王彪之、尚書仆射謝安、侍中王坦之、禦史中丞司馬恬,將他圍在中間,一起拱手向陳望道賀。
須發皆白的王彪之滿麵紅潤,抑製不住地興奮道“廣陵公得陛下信賴,如鯤鵬展翅,前途無量啊。”
陳望趕忙一一躬身還禮,答道“個人榮辱事小,為大晉守好邊陲,伺機北伐收複失地,乃卑職心願也。”
王坦之雖然已過四旬,略顯中年油膩,但那雙標準性的大眼睛依舊是清澈傳神,他臉上更是難掩心中喜悅,笑成了一朵花,“廣陵公年少英武,裒然舉首,此去江北,大晉無憂矣,哈哈哈……”
陳望心道,你高興的恐怕不是這個,應該是令你寢食難安、夜不能寐的那個心中惡魔桓溫死了。
嘴上卻是恭謹地道“這段時期在侍中大人麾下任職,聆聽教誨,受益匪淺,此去江北卑職定當與元達四公子和衷共濟,以身報國!”
謝安接話道“廣陵公,此番前去任重道遠,可不能年輕氣盛,意氣用事,淮北應徐圖之。”
自從和謝道韞的婚事定後,謝安說話就不再客套了,經常用教訓子侄的口吻跟陳望交談。
陳望躬身道“卑職謹記仆射大人教誨,定當以中書監之命馬首是瞻。”
公眾場合當然不能提謝安,得提朝廷中樞權力機構中書監,其實也在向謝安表忠心。
謝安麵帶得意,手撫黑髯,點了點頭。
今年二十九歲的譙王司馬恬兩年前在桓溫的威壓下,不得不彈劾了武陵王司馬曦謀反一事,心中有愧,一直很少跟陳望說話,更不敢去廣陵公府見司馬熙雯。
今天聽聞桓溫已死,也鼓起了勇氣,拱手道“下官有一口上好的龍泉寶劍,削鐵如泥,吹毛利刃,廣陵公前去江北日後與胡虜交戰能用得上,我明日派人送到府上,不成敬意,恭祝廣陵公馬到成功。”
陳望和司馬熙雯在府裡不止一次提起過這個遠房宗親,性格雖然略顯卑微懦弱了一些,但在當時白色恐怖,政治高壓下,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已經大度的原諒了他。
遂躬身還禮道“卑職愧不敢當中丞大人如此厚贈,大娘經常向我提及您許久未來了,大人若是有閒暇,可來敝府一敘。”
司馬恬英俊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心中一陣愧疚加激動,嘴唇哆嗦著道“如此,下……下官定當前往拜會譙國夫人,親……親自將龍泉寶劍送去。”
陳望不再理會司馬恬,與眾人再次拱手答謝後,在眾文武官員的祝賀聲中,出了太極殿。
剛下了一半漢白玉階梯,後麵傳來了快速下階梯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郗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