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多麼氣派啊,入目所及皆是權錢,可尹倦之不快樂,他睡在比爺爺整個家還要大的臥室裡,每天都在哭,他說他要回家找爺爺,尹雪融就罵他,打他。
他偷偷跑出去過無數次,可在尹家不得不緊繃的神經讓他快速地忘掉很多事。一出大門,尹倦之就迷茫地看著眼花繚亂的道路,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12歲那年,尹雪融去世,尹倦之的偷偷尋找更甚。
可他不知道爺爺當初在哪所大學當教授,找起來猶如大海撈針。他年幼的記憶像被烈日曬乾的湖水,已經枯竭出現裂紋,尹倦之茫然無措。
直到十八歲,尹氏要由他肩負而起,他再也沒有時間活在過去傷春悲秋,便隻好放棄。
如果......他再堅持的久一點。
可是爺爺說,他已經找到自己的孫子了。
尹倦之睜開糊滿眼淚的空洞眼睛,想起他去臨城出差,自己一個人去吃晚飯時,在路邊聽到了滄桑的呼喚:“泊生......”
他當時回頭尋找,卻單以為是錯覺。
活了二十幾年,他怎麼能這麼蠢。他明知道老乞丐會去各個城市尋找孫子,卻根本沒往這方麵想過。
從臨城回來,陳冕世就高興地說找到了自己親愛的小孫子。
他明明認出自己了......明明都認出來了。為什麼不和他相認。
是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隻想單方麵地好好看看尹倦之嗎?
連陳越信方才認出他,都是靠陳冕世手機裡的相冊照片,所以他連兒子都沒告訴,怕陳越信打擾他。
奈何他去世,手機遺留,總會被發現的。
陰差陽錯,尹倦之不僅知道了,還是以這麼慘痛的方式。
二十年前沒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麵,二十年後仍沒見到爺爺最後一麵。爺爺的後半生,全在尋找陳泊生的路上,從未停歇。
他的一生好像被時間分割成兩半,前半生既當爹又當媽地撫養和愛妻誕育的兒子,陳越信優秀純良;後半世教導和尋找與他非親非故的小孫子,陳泊生長大成人。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怎麼都找不到......”尹倦之脊背聳動不停,泣不成音,“我錯了,我不該讓您白白浪費那麼......那麼長的時間......我不值得,不值得......”
他們所見最後一麵,談論的是什麼話題呢?
“小子。”
“嗯?”
“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麼可能。我這樣的人會生病嗎?”
“你哪樣的人?”
記憶裡陳冕世模樣鮮活,眉心布滿溝壑,他不認同地看著尹倦之,混濁的眼睛幾乎是在責備他妄自菲薄。
“....
() ..像我這樣的人,”尹倦之手指沾滿鬆軟的新鮮泥土,低啞地說,“像我這樣的人......才最應該去死啊。”
他二十歲開始玩弄感情,大張旗鼓地追求彆人,卻又不許彆人碰。想起上床就害怕,看見男人的器官就惡心,真是做了表子還要立牌坊。
好多人都這麼罵他。
可是他真的很努力了。男生正常的青春期,第一次夢遺的時候,第一次早上有男性的自然反應的時候,全讓尹倦之恐懼。他看見自己的都嫌惡心,甚至買過抑製這方麵的藥,他想把自己化學丨閹割,病態至極。
他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試過去,從牽手開始,擁抱開始。他們長相出眾,性格比許利好但好像又沒有比許利好。男人讓尹倦之害怕,女人也讓尹倦之害怕。
可他要自己活一輩子嗎?要把自己裹在不見天日也不能透氣的繭裡嗎?
“我知道自己很荒唐......我知道自己很荒謬......”尹倦之顫抖的手撫摸上陳冕世的新碑,嗓音崩落地低泣道,“可我隻是想試著活,試著活下去......爺爺,我隻是想活下去。可他們總是逼我,總逼我......”
人的出現與存在,會給世界打上不同的烙印。
環境如此,尹倦之到底怎麼才能跳出那個桎梏他的深淵。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對勁。
這麼多年,他不快樂,不高興,對看見的所有東西都提不起應有的興趣。周圍的一切全部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讓尹倦之呼吸困難,每時每刻都像死了。
終有一天他覺得自己不該腐爛至死,應該生根發芽才對。
所以他勇敢地主動向人群靠近,壓抑恐懼給自己做了五六年的脫敏治療,放浪地拯救了自己很多年。
可能很多人喜歡他,可這跟愛無關。
他們的喜歡是掠奪占有,而非救贖。
藥好苦啊,醫生讓他按時吃藥,尹倦之總能滿口答應,但他愛吃甜的,所以又總是做不到。
不到萬不得已,他基本很少會讓那些證明他已病入膏肓的藥物見天日。
尹倦之害怕對藥上癮,害怕上癮後覺得自己好了而選擇停藥的戒斷反應,更害怕自己成為一具真正麻木不仁的軀殼。
他想知道活著是什麼滋味。
他想活著,想好好活著。
可他總是做不到,總是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他總是做不到。
......連活著都做不到了。
尹倦之終於打算放棄了。
今天的風突然變得好冷,嗚嗚地刮著,好像一個無法重返人間的老人的哭音。
如若陳冕世看見這一幕,不知是否後悔自己沒有和尹倦之相認。當年那個仿佛患了自閉症的小孩兒好不容易開口說話,會叫爺爺會開心地淺笑,怎麼就又被一對瘋子父母抓回去繼續折磨。
怎麼能讓他這麼痛。
“......我還不夠努力嗎?真的是
我,我還不夠努力嗎?”尹倦之眼前的黑暗持續的時間愈來愈長,他仰著臉,奮力地想把陳冕世的名字牢牢地刻在心裡,對爺爺訴諸委屈怨言,“我隻不過就是想再多活幾年而已,我有什麼錯?難道真的是我該死嗎?我連救一下自己都不可以嗎他們為什麼要這麼逼我!”
“......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有什麼錯?!就因為我姓尹......就因為我是尹雪融和許利的兒子所以要被這麼對待嗎?可是他們的錯誤結合他們的仇他們的怨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茫然地問道:“......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陳泊生......陳泊生......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麼又被抓回去。
怎麼能讓爺爺奔波二十年。
願你在淺短的一生中平安健康,稍作停泊。
陳泊生,陳泊生......可他根本找不到生的地方,根本沒有人收留他。
他們都討厭他,否則為何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著武器傷害他。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總是我,”尹倦之想質問都找不到罪魁禍首,仿似含血的聲音逐漸微弱低沉下去,“到底為什麼啊......”
“我罪大惡極嗎?我罪該萬死嗎?“他這麼問空曠的天,再自顧自回答下去,呢聲,“我罪大惡極,我罪該萬死。”
如果生已無希,死又何懼。
尹倦之攥緊胸口的衣服,一字一句像是從他的嗓子眼兒裡擠出來的:“爺爺,爺爺......我明明不是膽小鬼,可現在,為什麼連空氣都能傷害我......我好疼啊。”
他疼得活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敢呼吸。
尹倦之顫抖地伏在地上,幾乎已經發不出音色,恍惚地呢喃道:“無人愛我,我來愛我......可他們不許。”
“無人救我,我來救我......可他們不讓。”
太累了......真的好累啊。
“好疼啊,”尹倦之蒼白的右手掐住了左手的手腕,拇指指甲橫著劃過腕部,脆弱的皮膚當即便凸顯出一條血印,“我真的好疼。爺爺......你帶我走吧。”
“楚玨,我好疼啊。”
這個脫口而出的名字讓尹倦之呼吸輕窒,接著不知想起什麼驀地開始低聲慘笑。
眼淚從眼角落下去,滑進口腔,鹹澀得發苦。
本以為遇到楚玨,明天能柳暗花明,到頭來也是一枕槐安。
癡心妄想。
跟他在一起,楚玨的生活也會暗無天日,永墜深淵吧。
左手腕青紫色的細小血管在重力碾壓下變形,尹倦之的指甲很短,可每劃一下臃紅的血痕便立馬湧現而出,可想而知用了多大力氣。
嬌嫩的油皮破了,內裡的皮肉出現白印,又迅速被上湧的紅覆蓋。他劃不破血管,為什麼劃不破血管。
過度的悲忡已經讓尹倦之筋疲力儘,他使不上力氣,隻好把手腕抬起來用牙齒發狠地撕咬。
舌尖嘗到血腥的味道時,尹倦之陡然覺得胸口窒悶,同時又有一團火,那股堵燒的感覺讓他眼前發黑死去活來。
他想吐,所以也就吐了。
紅得發黑的血落在他伸開的手心時,尹倦之還很迷茫,可他嘴裡滿是黏膩血腥,手心的血跡也在逐漸擴大。
他吐出來的是黑血。
尹倦之緩緩抬起頭來,大約是五點了吧。眼球上像是生了許多黑斑,他看不清天空。
遙遠的天邊很豔,似糜爛的鮮血,夕陽從血海裡慢慢落下。
“倦之——!”
風聲陣陣,人聲輕輕,尹倦之的耳鳴根本沒好過,他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分辨聲音來源。
眼前天地震蕩,尹倦之努力地眯起眼睛,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影如風一般地跑過來,可這幅畫麵在他的眼裡卻很慢很慢。
那個人頭頂夕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倒在他身邊,嘴巴大開大合地在說什麼。
尹倦之半個字沒聽清。
下一刻,最後的一點光源消失殆儘,滅頂的黑暗席卷而來。
風停,世界靜。
尹倦之明白——
他又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