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黛抬眸,與她對視。
又重複一遍:“她無錯。”
女鬼問:“為何?”
“如晚輩斷自己的原因一般,晚輩也這般斷那位女修,她無錯。”
“翎音前輩,你無錯。”
而麵前的這個女鬼,桑黛認出了她的身份。
六千年前修真界最後一位渡劫境修士,虛彌派言靈術大能,翎音。
翎音並未飛升,而是如她所說的那樣,化為了厲鬼。
翎音還在笑:“姑娘,你的斷案我很滿意。”
到這種時候,桑黛反而心下輕鬆,翎音看起來並不像對她有惡意的樣子,否則一開始便會殺了她。
翎音的指腹觸碰上桑黛的額頭,她的手太冷了,讓本就覺得體寒的桑黛凍得更加清醒。
“你是第一個說我無錯的人,我不能看你走到那樣的結局。”
識海中掀起一股隱秘的疼,桑黛眨了眨眼,越來越冷。
她磕磕絆絆說話:“我的結局……被圍殺在歸墟嗎?”
“所以,我來助你了。”
靈力自翎音的指尖、順著桑黛的額頭侵入,強勢又溫柔地潛入她的識海。
悄悄打開了某個自百餘年前便存在的封禁。
桑黛毫無反抗之力。
“姑娘,所有的事情,你都會慢慢想起來的,但如今,你需要先想起某件事。”
“要扛過去,否則,你會死。”
扛過去?
扛什麼?
翎音的麵容漸漸模糊,光亮越來越窄小,直到最後墜入黑暗。
她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好像什麼都沒想,又好像什麼都在想。
直到那抹黑暗被撕破,破曉的光掃除一切迷惘。
虛幻的靈力縈繞四周,將埋藏在識海最深處的記憶揪了出來。
***
桑黛十三歲那年,於一次曆練中被魔修重傷。
她昏迷三月有餘,即使劍宗砸了許多仙草靈丹,她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甚至很多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醒來。
可都說天級靈根覺醒者受天道庇佑,此話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
因為桑黛真的醒了。
她撐著身體起身,挪動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極為小心往外試探性走。
竹屋外疾風驟雨,雷光一陣接著一陣,興許是雨聲、或是雷聲,總之掩蓋了桑黛的腳步聲,竹屋外的人並未發現她已經醒了。
小桑黛以為是阿爹阿娘擔心她,整夜守著她,心下一暖,牽出笑伸手便要打開門。
雙手剛觸碰上門把,一道女聲響起:
“歸墟靈脈如何?”
是施夫人。
接著是一道男聲道:“此番劍宗祭了一百一十三個玄級靈根覺醒者,二百一十七個地級靈根,可歸墟仙境並未生出新的靈脈,舊的靈脈……還是沒救。”
是桑聞洲。
桑黛的大腦像是被撞擊了一瞬,開門的動作頓住。
“還需要再殺修士嗎?”
“暫時不必,此事不能鬨太大,讓仙盟知曉不好辦,妖界那邊似乎也想用這個法子挽救歸墟,選了一人獻祭。”桑聞洲說到這裡笑了瞬,又道:“不過,這次興許有希望,妖界獻祭的可不是普通人。”
“妖界要獻祭誰?”
“妖王的第七子,宿玄,天級靈根覺醒者。”
“……什麼?!”
“那麼多玄級和地級靈根,也沒能讓歸墟仙境生出新的靈脈,若獻祭天級靈根……興許有可能呢?”
屋內的桑黛無聲喘氣,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會聽不懂什麼意思?
歸墟靈脈被毀,這樣下去四界的修行之路遲早要到頭,挽救之法唯有補救被毀的歸墟靈脈,又或者刺激歸墟仙境生出新的靈脈。
而作為離歸墟仙境最遠的劍宗,本就靈脈不多,歸墟靈脈被毀,劍宗受損最大。
桑宗主和施夫人的話,無一不在告訴桑黛,劍宗促使歸墟仙境生出新的靈脈到底用的什麼法子。
他們的方法是,獻祭靈根,用歸墟仙境賦予世間的靈根,反過來喚醒它,刺激它。
他們在殺人。
桑黛捂著心口,眸子空洞無光,渾身冒起冷汗,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說出這些話的是自己的爹娘,做出那些事的是自己拚命守護的劍宗。
房門在此刻被推開。
天邊一道雷炸起,照亮了桑黛蒼白的臉,外麵狂風咆哮,將雨水卷進竹屋。
桑黛與桑聞洲和施夫人對視。
“阿爹……阿娘……”
施夫人全無曾經對她的溫柔,滿臉驚駭:“你何時醒的?”
其實不需要桑黛的回答,從她的神情中就可以看出來。
她全都聽到了。
桑聞洲的臉色陰沉,全是麻木的無情和冰冷,揮手將施夫人推出去,跨開步子邁進竹屋。
他單手召出本命劍,劍光凜然,朝桑黛走去。
“夫人,可回避?”
施夫人知道他要做什麼。
桑黛也知道。
她聽到了這件事,以桑黛的本性絕不可能與他們同謀,勢必會將其昭告天下,為亡者爭公平,可這件事不能告訴四界。
天級靈根覺醒者稀少,但也比不上劍宗的聲譽重要。
桑黛捂著心口,唇角嘔出鮮血,眼淚止不住湧出。
“阿爹,為何,你為何……這是錯的……”
她渾身無力,步步後退,難以相信自己的父親是這幅樣子。
她看向施夫人,卻發現自己的阿娘沉默以對,神情複雜。
桑聞洲抬劍指向桑黛,冷淡啟唇:“黛黛,你不該聽到的。”
施夫人忽然開口:“慢著。”
桑黛看向她,眼底有一絲亮光。
施夫人下一句話將她打入深淵:“不能殺,先抽了她的靈根,窈窈需要換靈根。”
桑黛的後腰抵在木桌上,那點子親情與依賴被儘數擊碎。
她麻木看著桑宗主的利爪朝她的天靈蓋蓋下,當時的桑黛隻有十三歲,尚未結丹,也不是元嬰滿境的桑宗主的對手。
可桑宗主並未得逞。
因為……魔界又進軍了。
魔界屢次攻打仙界,而仙界需要桑黛的力量作戰。
桑聞洲沒有殺她。
桑黛被關進了戒律堂,三日後,整個劍宗的大能們集體前來,在她的識海中打下封印,將她的記憶封存。
她忘了十三歲那年聽到的陰謀。
醒來後,隻瞧見阿爹阿娘心疼的臉,抱著她輕哄,告訴她:
“黛黛,此番曆練你辛苦了,阿爹阿娘以你為傲。”
桑黛還是劍宗的大小姐,儘心儘力保護劍宗。
一切都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百餘年過去了。
現在的桑黛是化神滿境修士,卻從未知曉,自己的識海深處有一道由仙界大能們親自打下的禁製。
翎音已經消失不見,隻有一句傳音。
“姑娘,今日你能不能活下來,便看造化了。”
長芒已經蘇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急忙變大將桑黛護起,環繞在她的四周。
宿玄留下的易容術被翎音破了,如今桑黛頂著自己的臉。
長芒更加急了,戳了戳桑黛,希望她能給予點回應。
可桑黛一言不發,不知在看什麼。
長芒嚶嚶叫,想要聯係宿玄,卻感應不到他的存在,周圍有陣法,有人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不想讓宿玄找到它和桑黛。
桑黛在這時候有了動靜。
她扶著牆站起,長芒在她的周身遊走,用靈力暖著主人的經脈。
桑黛往外走,長芒卻嚶嚶攔住她。
她看了眼長芒,道:“長芒,我有件遲了百年的事情未曾解決。”
她的意思就是,不能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