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熱,好餓,好痛。
經常聽到同學們說著這種話,臉上冒出害怕、生氣、痛苦、焦躁的表情,連說話的音量、速度都會改變。
他做不到。
雖然他的身體也會冷,會熱,會餓,會痛。
他能感覺到。
但大約有什麼東西隔在中間,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冷熱饑餓痛都進不來。
就算大冬天洗冷水澡,他的身體會發抖,卻不會害怕;
就算餓得前胸貼後背,他不會覺得委屈;
就算手術中麻醉失效,他也不會痛得哭出來;
應該有什麼東西出了問題。
戚餘臣可以確定這個。
卻暫時無法確定,究竟是他有問題,還是其他所有人有問題。
“小貓,快吃。”
小貓好小。
要吃很多很多才能長成漂亮的大貓。
他慢慢摸著貓毛,一心一意地看著她吃。
直到小貓吃飽,小小地打了一個飽嗝。
他端著空掉的碗碟回到客廳,爸爸媽媽的神秘談話還沒結束。
按部就班地吃完剩下的冷飯,收拾好桌子,戚餘臣經過主臥,不小心聽到大人的聲音。
“……陳潭想買我們的工廠?”
“對。”這個聲音是爸爸的,喜怒難辨:“他出這個數,我問過了,比市價高十萬。”
媽媽一怔:“他現在生意做得很好嗎,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呢?”
“說是老家拆遷剛到手的,家裡媳婦還不清楚,所以我們到底要不要賣,半個月裡必須回他,遲了就不作數。”
“那你好好考慮吧。”媽媽說。
爸爸反問:“你怎麼想?覺得該賣,還是不該賣?”
媽媽靜默一小會兒,輕聲回答:“要是賣了,宸宸那筆手術費就有了……可我也知道,你為這兩間廠子操心多少。在你的心理,它是你的命根子,也是你的兒子,我不能逼著你賣。”
媽媽話裡很快染上淡淡的哭腔:“本來你娶了我,就是八輩子倒大黴。實在不行,要不我們還是離婚——”
“胡說什麼!”
爸爸一聲厲嗬,媽媽一定咬唇哭了。
戚餘臣聽出來了。
爸爸猶豫不決。
而媽媽想要爸爸賣。
因為‘廠子’可能是爸爸的孩子,但絕對不是媽媽的。
媽媽非常、非常、非常想讓他健康地活下去。
就算要把爸爸賣掉,她也會哭著答應,然後笑著對他說:“宸宸,你很快就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了哦。”
其實他不需要健康。
說這種話的話,媽媽會非常生氣,非常傷心,哭著說自己不如死掉。
然後爸爸更生氣,更傷心,大吼著戚餘臣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扔下窗戶,摔死一了百了。
這是個糟糕的循環。
錯誤的。
可惜沒有人能讓它停下來。
“媽媽。”
額頭抵著門,冰涼的溫度好似揉進血液裡。
戚餘臣小聲說:“我去寫作業了。”
靜靜站著,一直待得媽媽說:“去吧。”
他才像接到命令的程序,被上緊發條的木偶,關掉燈,走進自己房間裡。
這時小貓已經睡著,肚皮鼓鼓的,小小的身體輕微起伏。
戚餘臣把她放在腿上,伏在台燈光下,翻開作業本,一題題往後寫。
到八點,不用監督催促,他自覺地洗澡洗漱,換上睡衣,收拾好書包,九點上床睡覺。
小貓被他抱著,放在枕頭上。
迷迷糊糊掀開一點眼皮,發出軟軟的喵嗚聲,卷成一團。
戚餘臣很近很近地貼著它,說不清是想把自己埋進貓裡,還是把貓藏進自己的身體。
夏天,熱。
一身貓毛足夠惹,加之一個戚餘臣,薑意眠直往旁邊躲。
小孩跟著挪過來。
再躲。
再挪。
快要摔下床了,換一邊躲。
這回小孩乾脆把她抱在懷裡,整個人連腦袋都鑽進薄被裡頭,猶如在玩一場盛大的躲貓貓。
……原來這不良好的蒙頭睡姿從這麼小就開始了嗎?
今天太疲憊,幼貓身體太需要長時間睡眠。
沒有精力繼續反抗,薑意眠揉揉耳朵,合眼睡去。
六月半的天,知了連片叫喚,頭頂上了年紀的老風扇,吱呀吱呀慢悠悠地轉。
戚餘臣半睡半醒間,隻記得把小貓抱緊一點,再緊一點。
他幾乎一個晚上沒變過睡姿。
因為害怕壓到小貓。
*
第二天要去上學,戚餘臣六點準時醒來。
搬來椅子,踩上去,踮起腳,想把小貓放在衣櫃高處。
——爸爸媽媽不讓養貓,他得把她藏起來才可以。
不過衣櫃太高了,擔心她摔下來。
戚餘臣改變想法,又把小貓抱下來,放在住院時候會用到的行李箱裡,再放進衣櫃下層。
“不要怕,也不要跑掉。”
他跪在衣櫃前,清淡得像一團雲霧,細細呢喃著:“我要去上學,一下就回來陪你玩。”
“很快的一下下。”
“你要等我,好不好,小貓?”
話裡分明沒有過多情緒。
為什麼有一種可憐的哀求感?
薑意眠不太清楚,朝他點點頭。
小戚餘臣似乎完全不在意貓的過度人性化,臉上浮現微微天真的笑容,關上櫃門。
黑暗降臨。
視線被阻隔,隱隱約約光能聽見戚家一家人清早的對話。
戚爸爸要去工作。
戚媽媽送戚餘臣上學,之後買菜。
他們陸續出了門,薑意眠從半開的行李箱裡鑽出一顆腦袋,正在想,究竟是偷偷尾隨去學校,還是尾隨去學校實施「戚餘臣觀察計劃」比較好。
冷不丁外麵傳來一聲驚恐的:“宸宸!不要跑!你不能這樣跑的,什麼東西落下了,告訴媽媽,媽媽幫你拿!”
下一秒,房門咣當一聲甩開,櫃門也被打開。
出現在視線之內的,是一個氣喘籲籲,臉色煞白,但兩眼亮晶晶的小學生戚餘臣。
他攤開手,伸到薑意眠的麵前,顫聲問:“你想和我一起去上學嗎,小貓?”
言語之下,精致的臉上就差寫著:求求你,不要拒絕我。
薑意眠定定望著他。
將白絨絨的貓爪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