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先後離開,路上,楊瑾娘茫然自責:“都怪我不曾教導好她……”
說著,視線落在端莊穩妥的淑儀身上,愈發紅了眼眶。
三太太安慰她:“貞儀才幾歲?況且每個孩子脾性不同……嫂嫂彆著急,且慢慢教著。”
當晚,歇在祖母院中的貞儀起了高熱,折騰到天亮,發了通身的汗,額頭才總算涼下來。
燒得糊塗時,貞儀做夢都在喊不要纏足。
很多年後,貞儀回想起此事,覺得這應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反叛”,但幼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何而反叛,她隻是害怕,太怕了。
當恐懼撞上一顆底色執拗的靈魂,便有了這場無知無畏的反叛之舉。
王者輔是次日回來的。
貞儀半睡半醒間,聽到窗外在下雨,祖父和祖母在屋中談話。
王者輔問了緣由,歎道:“……好端端的孩子,怎就非要她們纏足,我早已說過,咱們家中不必時興這些迂腐舊俗。”
“你說話一貫是輕鬆的。”董老太太道:“卻不想想,誰又想去時興它……”
“你在外做官,處處與旁人不同,全然不遵官場之道,固然未得什麼好結果,卻總少不了有人誇讚你正直不阿……”
“可女子不同,女子稍與這世道禮教有些違背,哪有什麼對錯之說?不過儘是錯處罷了。”
“你一句不必時興,說得很是大度慈愛……可之後砸在身上的指點議論,你我卻都替不了她。若因此叫人挑剔,得不了一門好親事,更是要她自己擔一輩子。”
王者輔終是歎口氣:“但強逼著不是辦法……德卿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慧,這樣的孩子,骨子裡都是有主見的。逼得狠了,不是好事。”
董老太太:“再等等……等她再大些,與她仔細說明了其中利弊……等那時再說吧。”
貞儀昏昏沉沉又睡了去。
再醒來時,她看到祖父坐在床邊。
祖父笑著指了指窗外的雨水,說等她病好了,便教她一首關於雨水的新詩,是她最喜歡的韓昌黎先生所寫。
貞儀伸手去抓祖父的衣角,聲音有些啞:“大父,大父,我現下便要學……”
揣手躺在椅子裡的橘子,就著貞儀認真的學詩聲,伸了個大大懶腰。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
絕勝煙柳滿皇都。
韓愈此詩,寫得正是雨水節氣時的景色。
貞儀跟著念了二十多遍,能背下來後,好奇地問祖父:“大父,何為節氣?為何雨水節氣便會真的下雨?是天上的神仙在掌管著節氣嗎?”
“非也。”王者輔笑著搖頭:“節氣是我們的祖先在日積月累的觀察中慢慢探索出來的。”
聽說不是神仙在管,貞儀的眼睛不覺更亮了:“如何觀察探索?”
“先觀日月星辰,再觀地上作物生長,兼以天地四時月令之氣,找尋測算出它們所對應的變化規律,這便有了節氣。”王者輔拈須而道:“萬物生長變化之道,皆在這二十四節氣,四十八字中了。”
貞儀心中莫名肅然起敬,鬼使神差地坐起了身:“大父,我們的祖先可真厲害!”
而後,貞儀便感到心中一陣陣無名興奮,她看向窗外,突然覺得每一顆落下的雨水都有規律,風也有了形狀,在依照某種秩序分布著。
這種有清晰的源頭可以去追溯,天地間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的神奇認知吸引了貞儀,於她而言,這遠要比神鬼之說來得叫人折服。
這一年雨水時節,金陵城雨氣朦朧,貞儀卻自這迷蒙中看到了第一縷光亮。
見貞儀對節氣感興趣,王者輔便送了一本書給孫女。
貞儀小小的手撫過書皮,在祖父的指引下,有些磕絆地念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貞儀病愈後,便從祖母的院子裡搬了出來。
淑儀來接二妹妹,路上,貞儀扯著大姐姐的手,小聲說:“大姐姐,我聽春兒她們私下說,纏過的足若是能及早放開,便可以重新長好一些……”
淑儀低下頭去看,隻見貞儀的眼睛亮亮的,與她道:“大姐姐,你若不愛哭,便由我來幫你哭吧!”
淑儀一愣後,不禁笑起來,她沒有接這話,隻拿手指輕輕刮了刮二妹妹的小鼻子:“傻丫頭,說什麼傻話哩。”
淑儀說著,視線落在貞儀另隻手裡抱著的被藍布包著的東西,笑問:“二妹妹手裡頭拿著得是什麼寶貝?”
貞儀抱著的,正是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此書之上,對二十四節氣進行了更詳細的拆解,將每個節氣分為三候,每候分五日,皆對應著詳細的變化生長之象。
為了儘早能讀懂上麵的字,貞儀學起認字來越發用心。
來年雨水時節,七歲的貞儀翻到書的第二頁,仍有些費力卻認真地讀道:“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後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
“雨水初候獺祭魚,二候候雁北,三候草木萌動……”
今年的雨水,恰與上元節是同一日。
上元節日,貞儀等人得到了夜間出門的機會。
王者輔受好友袁枚相邀,要帶著家人去往金陵城中的“隨園”作客,領著孩子們前去鬨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