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夜幕降臨,又到了捉迷藏的時間。
夜色如靜默的深色河流,將清冷月光揉入自己的寬敞胸膛,遠方的一切像是被加了虛化特效,在一片深沉中逐漸化為一片虛無。道兩旁種著不知名的樹木,晚風吹過,樹影沙沙。
不過,若是仔細看,便能看出,以白牆黑瓦的那排矮房為界限,界限的這一頭,樹枝搖曳如在曼舞,界限的那一頭,樹葉與樹影皆靜默不動,如畫一般,像是被人用透明膠固定在了空氣中。
有了經驗之後,郭勝自然清楚,那道分界線所在的地方就是空氣牆,所以,用“畫”來形容牆上的畫麵,的確絲毫不為過。
說來很奇怪,正常的畫,一到晚上便會被黑暗籠罩,什麼都看不到。但這空氣牆偏偏不如此,即使是在濃墨般的夜裡,用肉眼看,也絲毫看不出它的異樣。這頭的月,真真切切撒到了那頭的地上。
又或許應該說,“空氣牆”這種東西,本就不能同普通的牆紙壁畫一概而論混為一談。
郭勝從樹梢後麵稍稍探出個腦袋,盯著空氣牆。這是他在捉迷藏時,突然冒出來的奇思妙想,毫無用處,隻為緩解內心的害怕。
第一夜的捉迷藏算是福利局,圍著個可可愛愛的小恐龍跳了一晚上。
第二夜的捉迷藏勉強也算福利局,躲著躲著,突然便看到怪物在地上橫屍,緊接著後半場沒再出現一丁點異樣,玩家也沒有一個減員。
到了第三夜,也就是今晚,他很難確定,這樣的好運氣能否持續下去。
想到這裡,他不由一陣懊惱。為什麼剛剛沒有跟在謝愁愁身後呢?
要是緊緊跟著她,這會兒說不定也不會這麼害怕了……
雖然沒有見過這小姑娘單手撕惡鬼的場麵,可在對於郭勝來說,她已成為了他心目中的安全感最大來源。
此刻不知道她人在哪,冷風一過,他隻覺後背冰涼,像是身後有什麼東西擦過一般。
四處無人,其他玩家不知道都躲在了哪裡,他所在的這個地方還算隱蔽,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怪物發現。
前提是運氣還不錯。
縱使這麼想,心裡也始終惴惴不安,他兩手摸了摸手臂外側的雞皮疙瘩,脖子小心翼翼地朝後縮了縮,祈禱自己不會那麼倒黴。
隔了好一會兒,他脖子一僵,突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響。
那聲音,像是有人在嘔吐……
又像是在噴血。
總之,隻用耳朵聽,他都能夠想象得出不明液體亂飛亂濺的畫麵。玩家在捉迷藏的時候當然不敢發出這樣奇怪的聲音,至於怪物,似乎也不太可能?
總不至於是吃到了不合口味的人肉,所以惡心作嘔了吧?
郭勝又怕又好奇,理智告訴他好奇心害死貓,身體卻不受控製地朝聲源處稍稍靠近了幾步。
他躡手躡腳朝聲音發出的地方,探頭探腦地拋去視線。
然後看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怪物,這怪物從外形上看,同人類沒太大區彆——頂多是個被剝去了一層皮的人。
他身材高大,背對著郭勝,站在數十米之外的地方,麵對空氣牆而立,口中“嘔嘔”作響,不知道在做什麼奇怪的事情。
說唱歌的話有點侮辱藝術,說咆哮又有點侮辱智商。
總而言之,非常讓人難以理解。
郭勝乍一看這樣的畫麵,有點害怕,身子下意識後退,想要逃離,生怕被他看到。
卻沒想,那怪物像是有所感知,還沒等他鬼鬼祟祟後退出兩步,便扭頭朝他看了一眼。
緊接著,又扭過頭,繼續看向空氣牆。
這一次,從他的口中噴出了深紅色的液體。液體將他麵前的空氣牆染成紅色,一眼望過去,堪稱觸目驚心。
驚的是郭勝的心。
他不懂這血人為何在看到自己後,沒有來找自己。更不懂,它為何要對著空氣牆口吐鮮血。
難道它是想用行動告訴空氣牆“我被你其吐血了!”?
郭勝忽地想起,昨夜的確有玩家在躲貓貓結束以後,後怕地提起過這件事。有個渾身是血的怪物,看到了他,卻並沒有找他麻煩,更沒有“眼睛殺人”那麼可怕的技能。
他當時還當那玩家是四歲小孩心智,沒意識撒謊對團隊的危害性,所以才會吹牛逼。
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那人沒撒謊。這個血人或許就是他口中所說的怪物。
第一夜出現的怪物是小恐龍,第二夜出現的怪物是血人,這兩個,似乎都沒有傷害玩家,連著兩夜無任何一個玩家傷亡。
郭勝有些茫然。
是遊戲出了BUG嗎?還是說,這一切隻是圈套,真正的**oss還沒有出現?
不管怎麼說,那血人都意味著一個不穩定因素,郭勝不敢久留,當即準備撤退。卻不料,才剛扭過頭,就看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怪物。
那是昨夜看到的女屍。
今夜她重新出現,手裡提著大砍刀,走路無聲,在黑夜之中如同索命修羅。郭勝隻能看到她的半邊側臉,在月光下泛著慘淡的白色。
她沒有注意到他,目光不在他這邊。
應該說,此刻的她,已經選定了目標……那是個沉默站在路燈下的垃圾桶。
垃圾桶裡沒有裝垃圾,以前用過的次數應該也不多,所以一向是玩家最喜愛的藏身之處。路燈壞了一半,燈光暗淡,閃閃爍爍,就像是有淘氣的小孩子,在一下一下按著開關。
燈亮在她的臉上時明時滅,襯得女鬼嘴角的笑容越發陰森。
“唰”的一聲脆響,砍刀沒入桶沿,直直朝下切了一公分。不知是不是錯覺,郭勝覺得自己似乎看到那墨綠色的垃圾桶在路燈下發出了些微顫動,桶內的人應該是被嚇得瑟瑟發抖。
和郭勝所想沒有差彆,坐在桶內的是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他叫穀建國,在進遊戲之前就是個胖乎乎的成年人,變成小孩後,也是如此,個子要比其他小孩高不少,身材也圓滾滾胖墩墩,足有其他孩子的兩倍大。
也正是因為如此,其他孩子能輕鬆躲下的地方,他去不了,最適合他的,就是這個高大的垃圾桶。
他躲在裡麵,忍受著酸臭的腐爛氣味,心中一點一點數著時間,並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熬過去,熬過去就好了。
昨夜可以一整夜平安無事,今夜一定也能活下來。
誰成想,一片靜默之中,巨大的“刷拉”聲音,一下子將他從美夢之中喚了出來。
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冰凍,大腦成了僵硬的石塊,身子一動也不敢動。視線稍稍往下,借著透過縫隙滲入的些許亮光,可以看到發出聲音的罪魁禍首——是一把刀。
這把刀他認識,是昨夜那個提刀女鬼手中握著的刀。
隻是昨夜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而今夜,她大概是又複活了。
巨大的驚嚇在這一瞬間充盈整個心臟,他完全不敢想象,此時外麵會是什麼樣的一幅景象,更不敢想象,等待著自己會是什麼。
想要尖叫,聲音卻像是被濃痰卡在了嗓子眼處,眼睛在瞪大了之後便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此時此刻,砍刀沒有發揮出它原本的作用。刀貼著邊切入,卻像是掌握好了分寸,並沒有觸碰到他的身子,甚至連衣服邊角布料都沒有挨上。
也就是說,忽略精神上的巨大傷害不提,穀建國毫發無傷。
他的身體連動都不敢動,雙腿幾乎軟成了一灘泥水,癱坐在地上,瞳孔的每一寸都寫滿了恐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沒人能救他沒人能救他……
下一瞬,隨著緩慢的聲音,砍刀在他的注視之下,緩緩被提刀女鬼從垃圾桶內抽走。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下一步是不是就該來殺死他了?
他瞪圓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想。
卻沒想,砍刀抽走後,外麵居然安靜了下來,隔了十幾秒鐘的時間,他腦補的下一步也沒有出現。
一滴汗從額頭低落。
穀建國下意識透過砍刀留下的細小縫隙往外看。
什麼都沒有看到,遠方是一條細小綿長的小道,通往玩家宿舍樓,兩側樹影斑駁。至於近處,隻有閃閃爍爍的燈光不停將黑夜點亮,又將亮光熄滅。
一切安靜又祥和,就仿佛,剛剛的“砍刀”不過是他的一個幻境,他的一個噩夢。
會不會……那個女鬼根本就沒有發現他在裡麵,至於砍刀,也隻是無意為之。
外麵一片寂靜,他越發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想很有道理。從地獄重新爬回人間的穀建國,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沒有錯誤,他在桶裡靜默坐了一會兒後,終於忍耐不住,貓著身子站起來,用腦袋將垃圾桶的桶蓋頂上去。
也就是這一刻,他的視線,同一雙詭異漆黑的雙眼,對了個正著。
目光裡藏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好像,將他當成了可以玩弄的小老鼠,刻意做出自己離開的假象,以此來捉弄他。
被鬼看到就會死,這個設定不是說說而已。
穀建國死了,死之前還被命(e)運(gui)狠狠地捉弄了一把。
而站在遠處的郭勝一動都不敢動。他很想換個地方,但是這附近除了他所在的地方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遮擋物,就算是跑去最近的一個建築物附近躲起來,也要從那個女鬼身前經過。
他想逃,卻沒有那個膽子逃。
離開這裡,便會暴露在外麵,沒有遮擋物之後,女鬼隻要聽到些微動靜,便會看到他。
一眼,就是死。
逃走,死亡概率為八成,留在原地,死亡幾率為五成。都是死,還不如賭一把,堵那女鬼看不到躲在這兒的他。
郭勝在心中默念,看著女鬼將又細又長的手伸到垃圾桶裡,稍稍一用力,就將桶內那隻比她身體還要寬一些的小胖墩玩家撈了出來。
對方已然死透,身子一動不動。
她將之扔到地上,用刀戳了兩下,口中發出不明意味的笑聲。那聲音極為難聽,如尖刺一般,沙沙地戳著郭勝的耳膜。
屍體扔到地上後,她忽然抬頭,朝這邊望了過來。
郭勝心臟一跳,受到了驚嚇,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在極大的求生欲之中,朝她的視線盲區閃過去。
起先他隻在縫隙之中露出了一雙眼睛,本以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注意到他,卻沒想……
郭勝的身子有些顫抖。
呼吸聲下意識加重,他控製不住喘氣的輕重,也控製不住心臟跳動的頻率,又害怕被發現,便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黑暗中,用渾身上下的所有注意力,卻猜測身後的動靜。
他還沒有死,所以那家夥應該是沒有看到他。
但是……她究竟能否感知到他在這兒,又會不會在下一秒從一旁探出顆腦袋陰惻惻地朝他笑,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並且,發生的幾率很大。
空氣中出現了衣服布料摩擦的聲音,提刀女鬼生得瘦削,走路幾乎沒有聲音,但衣服布料在空氣中摩擦發出的聲音,卻能清晰聽到。
他閉上眼,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沒有趁著剛剛的好時機逃走。她之前的注意力分明在那個小胖玩家身上,若是當時他及時逃走,會不會就不會麵臨這樣的險境了?
所以現在究竟要怎麼辦,要怎麼辦……
亂糟糟的聲音在腦海裡飄來蕩去,他從心底發出無聲的呐喊,心情幾近崩潰,腦子裡甚至開始走馬燈。
“啊——”
腦子裡馬燈才走了一半,就聽一聲慘叫突然打斷了他的思路。
郭勝:“?”
是一道尖銳的女聲,剛好從女鬼的方向傳來。聲音是成年人的,一聽就知道和玩家沒關係。
難道會是女鬼發出的聲音?
怎麼想都覺得離譜……吧?
郭勝心中覺得不解,卻又不敢朝那個方向看過去,生怕這又是女鬼玩出來的新花樣。
他在原地靜靜等了一會兒,心跳速度稍微恢複了一些,眼珠子從眼眶的中間部位,小心翼翼轉到右側。
右邊的情況大致被他收入眼底。
於是,他看到一個血糊糊的人形怪物,扛著……疑似昏迷的女鬼,朝著空氣牆的方向大踏步走過去。
郭勝的腦袋裡冒出了個大大的問號。
這……
就是傳說中的內訌嗎?
確定女鬼一聲不響疑似昏迷之後,他的膽量迅速膨脹成過去的兩倍大,在好奇心的趨勢之下,朝著血人所往的方向望過去。
這會兒他已經走到了空氣牆附近。
這空氣牆殺了不少玩家,在郭勝的眼裡,它就等同於一台自動絞肉機器。難不成,血人單純是看女鬼不順眼,所以想把她扔到空氣牆上?
郭勝都快要被自己腦補的原因給感動哭了。
這是多麼感人的行為啊,血人自己不殺玩家也便罷了,居然還要對殺害玩家的同類下狠手,一定是愛玩家愛到了極致才能做出這樣的行為吧。
不過他的猜想是錯誤的。
因為血人根本就沒有將女鬼扔到空氣牆上去。相反,他把女鬼放到了地上。
郭勝懷疑,女鬼的眼睛對於血人來說同樣有傷害,隻不過,她很有可能還沒有看到血人,就被對方揍暈了。
因為血人將她放到地上之後,毫不客氣地伸出手,硬生生用手指將她的眼珠子從眼眶裡摳了出來。
邊摳邊嫌棄地搖搖頭,二話沒說將兩隻眼珠子扔到了空氣牆上。
眼珠子碰到牆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鮮血在上麵留下了令人作嘔的痕跡。
提刀女鬼說是鬼,但也不能算純粹的鬼。她會死會暈更會痛,摳眼珠子這一慘無鬼道的行為很好痛醒了她,並促使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慘叫。
沒了眼睛的她,戰鬥力大打折扣,在血人麵前,可以說是毫無還手之力。
至於血人,就像是個發泄憤怒的變態揍人狂。一下一下,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揍著女鬼,隻用拳頭,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身旁的砍刀。不知道是不屑,還是覺得用刀不夠爽。
郭勝圍觀了半天,也沒看明白血人到底為什麼要揍女鬼。
更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到空氣牆這邊揍。
難不成,他倆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愛恨情仇?他大膽猜測。
不過,戰戰兢兢圍觀了一會兒後,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規律……那就是,血人的最大目的好像就是讓這隻女鬼口中噴血,他用足了力氣,像是在專程找控製她口吐鮮血的開關,揍得一下比一下狠。
而那些血,一滴沒有浪費,全噴到了空氣牆上。
起先郭勝還以為隻是巧合,後來才看出來,似乎是血人故意為之……
這半邊空氣牆糊滿了血,便稍稍移動位置,往後退一點,再把這邊牆上也糊滿鮮血。
邊揍邊移動之下,他倆同郭勝的距離也不知不覺中稍稍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