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在濟寧州接到督辦處發來的朱翊鈞“密複”,關於他上奏山東馬政改製奏章的不公開回複。
他剛從曲阜孔府祭拜完至聖先師。
這是到山東就任的地方官員的慣例。
巡撫、布政使、按察使、巡按,按例都要先去曲阜孔府祭拜,就跟到任一方,需要拜碼頭一般。
祭拜禮儀結束,婉拒了衍聖公孔尚賢的挽留,出了曲阜,轉來了濟寧州。
張居正對至聖先師沒意見,還保留著無比地崇敬,但是對於他的後人,頂著衍聖公招牌,橫行山東鄉裡的孔府,卻沒有什麼好感。
濟寧州是運河要津,張居正巡撫職責裡,還有管河道的一條,指的就是運河在山東的河道。
山東段運河,河水來自衛河、汶水、菏水等河水,擔心的是水量不夠,不用像徐州以南河段,年年擔心被黃河泥沙沉積河床,又擔心搶運河河道,從江都入長江的淮河水太多了,會泛濫成災。
隻需要看住每年的雨季,黃河不要泛濫決堤,從故道奪道奔流過來,那才是大禍事。
不過國朝立國以來,對黃河治理還是花費了一番苦心,那樣的事情,暫時不用擔心。
坐在濟寧州州衙後院書房裡,張居正就著燭光,看著朱翊鈞的密複。
朱翊鈞在信裡開頭,同意了張居正的山東馬政改製。
這讓他不由地長舒一口氣。
皇上現在不管事,太子管不了事,要是沒有太孫的支持,張居正知道自己什麼事都做不了。
不過朱翊鈞在信裡也毫不避諱地把大家合議的,對張居正馬政改製的隱患一一寫出來。
首先就是馬政折銀,今年可以強按著那些侵占馬場田地,私分人口的世家豪強們,折銀子交錢。
明年後年呢?
這些世家豪強肯定會把這筆賬轉到普通百姓們頭上去。
其次,馬政折銀,除了大部分攤在世家豪強頭上,還有一小部分要攤在馬戶頭上,他們是被留在名冊上裝樣子充門麵的。
現在要他們交銀子,他們隻是普通百姓,種地織布,手裡也僅有糧食棉麻等農產品,要想換成銀子,怎麼換?是不是還要受商賈和世家的盤剝?
依此類推,類似的一條鞭法,把許多徭役雜捐全部換成銀子,普通農戶的銀子從哪裡來,必須考慮這個問題。
看完密複裡這些條目,張居正也陷入了沉思。
這些對馬政改製的擔憂,都很犀利。
太孫殿下他們也知道自己的一些想法,在革新除弊中,傾向於一條鞭法,也就是用折銀子,化繁為簡,推動改製。
所以太孫殿下指出非常核心的一點,普通農戶的銀子從哪裡來?
是啊,他們連換取一點銅錢都不容易,換取銀子,恐怕會更困難。
如果這一點解決不好,極有可能會像前宋王安石變法裡的青苗法。
原本是想幫助農戶渡過災年以及青黃不接時期的良法,結果沒有考慮隱患和漏洞,變成了禍害農戶百姓最烈的惡法。
此時,張居正開始深刻理解,朱翊鈞時常強調的,民生國計。
民生,朝廷不僅要讓百姓們吃飽飯,穿暖衣,還儘可能創造出讓他們獲得財富的機會。
百姓們手裡得有錢了,才能推動國計化繁為簡的改革。
否則的話,百姓手裡沒有錢,繳納賦稅隻能折現物。
張居正有去太倉庫看過,裡麵除了糧食、絲綢棉布之外,簡直就是雜貨鋪。
蠟燭、燈籠、雨傘、香、木盆、魚乾、肉脯、菜乾、胡椒、花椒、香木、桂皮.走一圈,你會發現自己不是在太倉庫裡,而是走在南城集市裡。
沒辦法,地方百姓沒錢,除了用糧食棉布絲繭繳納正常田賦之外,其餘的雜稅攤派,隻能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抵。
官府拿到這些東西,一般情況下是變賣。
隻是這些東西,集中在通州,脫手甩賣,不僅賣不起價,還根本賣不出去。
有時候倉庫裡積壓的太多了,戶部就想歪主意,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折價當俸祿發給在京官員。
背著幾鬥米,扛著雨傘,頂著木盆,提著魚乾回家。
品階越低的官員,折的東西越多,怨聲載道。曾經做過低級京官的李贄是深有體會,深惡痛絕。
因為這樣的破規矩,窮得他連兒子女兒都餓死了。
啪!
燭花一閃,爆了一下。
把冥思苦想的張居正拉了出來。
怎麼辦?
民生解決不了,國計改革隻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