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在劉西瓜的理解中,為上位者,基本也就是一種不擇手段毫無原則的事情。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會去欣賞那些有原則和堅持的人和事,初時想要收服寧立恒,在她的期待裡,是想要當做一個巨大的挑戰來做的,也對對方做了種種預測,所以她在跟著方七佛攻打嘉興的時候就在準備著一切,譬如讓人去湖州打聽蘇檀兒的事情,做好充分的布局,最後為師為友為仇都會很不錯,誰知道後來對方會那樣乾脆。
大概明白對方的行事風格之後,一切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她佩服對方的行事能力,但難以欣賞。我不殺你,你幫我做事,我好好待你,接下來大抵就是這等機械的相處模式,或許也是因此,她也就並不介意此時在對方的院子裡吃個餅子,隨口說些話,因為雙方都有辨彆能力,雙方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之中,夜空裡似乎傳來了小規模的喊殺之聲,劉西瓜稍稍停下來,仔細地聽著,寧毅也聽了一陣:“東邊那條街,又打架了,最近好像挺頻繁的。”他說話之中,劉西瓜已經站了起來,想了想,伸出手來:“再給我一個。”寧毅拿了個卷餅給她,她朝著通往街道的門外走過去,回頭問道:“你要來看嗎?”
寧毅愣了愣:“好啊,最喜歡看人打架了。”
天邊已經露出微微的魚肚白,雞叫起來了,溟濛的天光裡,兩人一麵吃著牛肉卷,一麵往那邊聽來正在群毆的街道過去。這時候的杭州並不太平,走到街口時,就已經看見那邊晃動的火把與血泊中的人影,有的人大喊著:“弄死他……”衝進一旁的小巷。
屬於霸刀營東麵的幾條街市靠近城郊了,都相對破舊,城破之後,許多貧民聚集於此,霸刀營對地盤的侵占沒有大幅度的往周圍發展,大抵是劉西瓜看見這邊人多房舊,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城破之時一片混亂,據說劉西瓜還在附近發饅頭發著玩,後來這邊魚龍混雜,諸多亂七八糟的事情,病死的餓死的也有,但這類事情在如今的杭州城郊已是常態,寧毅偶爾與小嬋說起,也隻是讓她稍微遠離這邊,這段時間寧毅已經看到這邊的好幾次火拚,似乎是原本就在杭州的一些混混、幫會,在了解了方臘軍隊這邊的放任態度之後,開始在這些地方重新角力,建立自己的勢力了。
寧毅不介意看些八卦和熱鬨,倒是有些意外劉大彪也對此感興趣。天光逐漸亮起來時,那邊的街道上一片呻吟之聲,少女吃完了卷餅,低喃道:“待會要讓人送些藥去。”
“你倒是好心……”
寧毅隻是敷衍地一說,少女的善心往往來得很古怪,城破時發饅頭,這時送藥,興許都是一時興起的好玩,不過,這次的說話,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讓他們打起來的。”晨風拂動了那層麵紗,麵紗之下,少女精致的雙唇似乎微微勾勒了起來,像是在說著一件頗為自豪的傑作。
“嗯?”
“我讓他們打起來的啊。”劉大彪得意地笑起來,“城破的時候,他們往這邊過來,我來發饅頭,發的也不多,不過有的人就打起來了,我也沒去管。”
“聽說了,有個孩子的饅頭當著你的麵被搶了,你也沒管。”
“嗯,我做了善事就行了啊,我是好人了,反正會有人吃到我的饅頭,誰吃到的,有什麼關係呢。在乎心誠嘛。”她說著,“他們也不認識我,就以為我是個有些小背景的富家小姐,有一次我過來,把我的包袱也搶了呢。所以後來我就駕了馬車過來,在馬車上發了。”
對於少女說的這些事,寧毅在霸刀營中已經聽過幾次,這邊街上人多,少女發饅頭或者之類的東西,哪裡管的了所有人,她發的東西也不多,就一個包袱,發完了就心安理得的走人,所以大家基本也以為她是隻求自己心安而已。
“發的東西不多,我就發給幾個人,那樣以來,每一個人就有很多啦。有些人忽然拿到了十個饅頭,那可吃不完,想要藏起來,又被人發現了,就有人來搶。後來我也發點臘肉什麼的,反正是很好吃的東西,這邊有個金老大,有個田老大,還有……反正有好幾個頭領,手下都有些人,欺負不了我們這邊的,隻好欺負街上的人了,每次東西都被他們搶來搶去,後來我去發東西,都沒什麼人敢要了。”劉大彪用手背靠在唇上笑了起來,“不過我可不是壞人,他們不敢要,我還是要發啊,有些人餓得不行了,總是會鋌而走險的,我聽說,有個孩子為了搶些東西給他媽媽吃,被打成殘廢了呢。嗬嗬……”
日光漸漸升起來,少女穿著靛藍色的碎花裙,戴著鬥篷,沒有背負那巨劍的霸氣時,看起來柔美而純淨,但這時候卻又一股邪魅的感覺融在那笑聲裡。寧毅皺起眉頭來,陡然間想到一個可能:“你不會是想……”
少女放下手,那笑聲停了下來,麵紗後的人微微顯得有些安靜了,好半晌,方才說話:“我每次都多發一點東西,但肯定是不夠的,我又不發那些看起來很強壯的人,每次當然是看見誰需要我就給誰啦。十個饅頭,二十個饅頭,一斤臘肉……這些人,在城裡過慣了,什麼事情都不敢做,給他們一個饅頭,立刻就吃掉,十個饅頭吃不完了吧,一斤臘肉舍不得吃了吧,每次都被搶,被欺負的就一直被欺負,有人餓死,有人病死,有人被打得重傷,一直痛痛死了,真可憐。總算在前幾天,有個十五歲的男孩,被搶了饅頭,又被打了一頓,他搶了一把刀,捅死了過來搶東西的三個人,然後就被抓了,我叫人去保下了他,讓他加入我霸刀營的親衛隊裡……然後這幾天,他們很多人就都打起來了。”
遠遠的,似乎有黑翎衛的執法隊往這邊過來,少女便又笑了起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可是這等世道,若是連手都不敢動的,就算我給了他們東西,也不會是他們的。那我就隻能教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去拿了。給了他們東西都拿不穩,還得我看著他們把東西吃完,我又不是他們的娘親,憑什麼?這塊地方是我們用血搶下來的,他們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丟了這塊地方,如果還不懂這些,就隻能去死了。”
她微微仰起了下巴:“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塊地方,能讓他們拿到一樣東西,就成了他們自己的,可是在這之前,得把那些不該拿到那麼多東西的人都給打敗才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拿到了不屬於他們的東西了……”
“這就是我將來想做的事情。我是很厲害的。”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所以,立恒,可以不可以以後不要再那樣子叫我主公,那跟公主沒什麼區彆。你可以叫我劉大彪,也可以叫我大彪,大家在一起做事,就是一場兄弟……當然,你要真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可以繼續叫我主公,或者叫我劉茜茜,我也有個小名叫劉西瓜,你若真要叫,我也不介意,隻要你不要成為我的敵人,我什麼都可以容忍,因為你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她說完,轉過身去,揮了揮手:“我先回去了。”
寧毅愣了半晌:“哈哈,好的,大彪。”
走出幾步的劉大彪又回過了頭,伸出手來指了指他:“彆在街上叫得太大聲,太隨便,我畢竟是你老大,要有點麵子……”轉身之間,裙擺飛揚,那語聲清脆,卻也帶了幾分假小子一般的感覺,隨後,似乎是看到不遠處一間房門就要打開,猛地一躍,翻上了一旁的圍牆,看了寧毅一眼,跳下去消失不見了。
寧毅看得倒是有趣,這劉大彪有時古怪,有時霸道,有時秀逗,有時安靜,有時卻又爽朗純淨,若真要說起來,如果說她對霸刀營的高層大抵是個這樣的態度,倒也確實是個頗有領袖魅力的女子……
正想著這事情,街道那頭他所住的那小院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從馬車上走下,敲了敲院門,遠遠望去,正是樓舒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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