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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夜色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黑暗中詭秘地在行動。夏日的風吹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是個陰天,處斬王獅童的日子便在明日了。大清早的,城內二鬆胡同一處破院前方,兩個人正在路邊的門檻上蹲坐著吃麵,這兩人一位是大概四十歲的中年漢子,一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兩個人都算得上是澤州本地人了,中年漢子樣貌敦厚,坐著的樣子稍微穩重些,他叫展五,是遠遠近近還算有些名頭的木匠,靠接街坊的木匠活過日子,口碑也不錯。至於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樣貌則有些難看,尖嘴猴腮的一身流氣。他名叫方承業,名字雖然端正,他年少時卻是讓附近街坊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隨父母遠遷,遭了山匪,父母過世了,於是早幾年又回到澤州。
早年的混世魔王如今也是混混,他孤身一身,在附近打架鬥毆乃至收保護費無所不為,但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江湖氣,在附近這片,方承業倒也不至於讓人天怒人怨,甚至若有些外鄉人砸場子的事情,大家還都會找他出頭。
他每日裡打流,今日大概是見到展五叔家中吃麵,過來蹭麵。此時端了大碗在門邊吃,分外沒有形象,展五蹲在門檻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他說話。
這是澤州數萬人中每日裡最為常見的情形,然而雙方說著的,卻可能是最不能被人聽到的對白。
“……昨夜的消息,我已通知了行動的兄弟,以保萬無一失。至於突然來的聯絡人,你也不要不耐煩,這次來的那位,代號是‘黑劍’……”
“咕……”方承業的麵條差點嗆到鼻孔裡,“……唔……素麼……什麼……”
“可能是那一位,你要去見,便準備好了……”
交談中流出的訊息令得方承業格外失態,過得好久他才恢複過來,他按捺住情緒,一路回到家中,在破舊的房間裡打轉他這等江湖混混,多半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他想要找些好東西出來,此時卻也抓耳撓腮地無從尋找。過了好久,才從房間的牆磚下弄出一個小包裹,裡麵包著的,竟是一塊臘肉,其中以肥肉居多。
他在附近打流,自然也有些混混常常來往,一般來說臘肉要掛在廚房熏著吹風比較易保存,但大家都過得不好,若是掛出來,估計這塊肉早就沒了。好在他埋下去的日子也不久,臘肉看來成色還不錯。
鬼鬼祟祟地將臘肉換了個包裹,方承業將它揣在懷裡,中午草草吃了些東西,邊出門去與展五彙合,打的是有人找展五做事情的名頭。兩人一路前行,展五詢問起來,你這一上午,準備了什麼。方承業將臘肉拿出來給他看了。
“呃……”展五一臉複雜,“這肉看來不錯,夠肥了,不過,就拿這個去,是不是有點太……太奇怪了?”
“不拿這個,我還有什麼?家中被那群人來來去去,有什麼好東西,早被糟蹋了。我就剩這點……原本是想留到過年分你一些的。”方承業一臉流氓相,說完這些麵色卻微微肅容起來,“若來的真是那位,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拿些什麼,就像展五叔你說的,隻是個禮數。但這麼兩年……老師若是不在了……對師娘的禮數,這就是我的孝心……”
他在展五麵前,極少提及老師二字,但每次提起來,便極為恭敬,這可能是他極少數的恭敬的時候,一時間竟有些語無倫次。展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做好了事情,見了也就足夠高興了,帶不帶東西,不重要的。”
“那是,事情當然要做好……不過,禮數也重要……”方承業又前後不一地說了一句。
兩人一路前行,到得城中一處平平無奇的院落旁,敲了門,有人過來開了,又對了暗語,他們穿過外頭院子,進到裡麵的房間。推開門,房間裡有三個人,一男一女正在桌邊說話,更裡麵一點是個正在看書的男人,見來了人,站了起來。
方承業卻陡然間懵了,定在了那兒。展五進門之後,如常說話,他看見桌邊那為首的穿著黑衣目光明澈的女子,隱約猜到對方的身份,心中也是激動,但扭頭看方承業時,隻見這平素尖嘴猴腮一身流氣的混子此時竟已流氣全無,他紅了眼眶,神情肅穆得就像是要去決死搏殺。
“老師……”年輕人說了一句,便跪下去。裡麵的書生卻已經過來了,扶住了他。
“展五兄,還有方猴子,你這是乾什麼,以前可是天地都不跪的,不要矯情。”
書生對展五打了個招呼,展五怔怔的,隨後竟也行了個不怎麼標準的黑旗軍禮他在竹記身份特殊,一開始未曾見過那位傳說中的東家,後來積功往上升,也一直未曾與寧毅照麵。
書生回以一禮,之後看著方承業,張開手將他抱了一下,拍打了一下他的後背,笑出來:“比以前長高了。”
“老師,你沒死……”
“本來就說沒死,不過完顏希尹盯得緊,出麵要謹慎。我閒得無聊,與你西瓜師娘這次去了西夏,轉了一個大圈回來,適逢其會,與你們碰個麵。其實若有要事,也不必顧慮我們。”
方承業情緒昂然:“老師您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您跟師娘隻要看戲。哦,不對……老師,我跟您和師娘介紹情況,這次的事情,有你們二老坐鎮……”
“什麼二老,沒規矩了你?”寧毅失笑,“這次的事情,你師娘參與過計劃,要過問一下的也是她,我呢,主要負責後勤工作和看戲,嗯,後勤工作就是給大家泡茶,也沒得選,每人就一杯。方猴子你情緒不對,不必交代工作了,展五兄,麻煩你與黑劍老大說一說吧,我跟猴子敘一敘舊。”
他說到“黑劍老大”這個名字時,略帶調侃,被一身黑衣的西瓜瞪了一眼。此時房間裡另一名男子拱手出去了,倒也沒有打招呼這些環節上的許多人彼此其實也不需要知道對方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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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蒼河三年大戰後,中原之地,一如傳聞,確實留下了大量的黑旗成員在暗中行動,隻不過,兩年的時間,寧毅的死訊傳播開來,中原之地各個勢力也是不遺餘力地打擊內中的間諜,對於展五、方承業等人來說,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
尤其是在寧毅的死訊傳得神乎其神的時候,感覺黑旗再無前途,選擇投敵或是斷了線的潛伏人員,也是不少。但好在當初竹記的宣傳理念、組織方式本就高出這個時代一大截,因此到得如今,暗伏的眾人在中原大地還能保持足夠有效的運作,但如果再過幾年,恐怕一切都會真的土崩瓦解了。
眼下在澤州出現的兩人,無論對於展五還是對於方承業而言,都是一支最有效的強心劑。展五按捺著心情給“黑劍”交待著這次的安排,明顯過於激動的方承業則被寧毅拉到了一邊敘舊,說話之中,方承業還突然反應過來,拿出了那塊臘肉做禮物,寧毅啞然失笑。
“……說起來,這次用黑劍這個代號也算是故意的,下次便不能用了,免得你們能猜到,透出消息後,彆人也能猜到。”
“聽說這位師娘刀法最厲害。”
寧毅失笑:“是啊,當初用這個代號,就是反其道而行。她跟我說:既然我最擅用刀,代號便要用劍,而一字反義,另一字最好用正。我當時說,那難道叫霸劍?但你師娘說,她心狠手黑,令人膽寒,所以可以叫黑劍,哈哈哈哈呼呼呼呼……”
他說起這番話,戳中了自己的笑點,笑不可支。方承業心情正激動,對師娘尊敬無已,卻無法發現其中的幽默了,一臉的嚴肅。寧毅笑得一陣,便被心狠手黑令人膽寒的女子給瞪了,寧毅拍拍方承業的肩膀:“走走走,我們出去,出去說,也許還能去看個戲。”
兩人走出房間,到了院子裡,這時候已是下午,寧毅看著並不明媚的天色,肅容道:“這次的事情最重要,你與展五兄搭檔,他在這裡,你若是有事,便不必陪我,事了之後,還有時間。”
方承業卻搖頭:“事情確實已安排好了,若真有變化,自然也會有人找來。嗯……”他也看看天色,“若是計算不錯,威勝那頭,應當已經發動了。”
威勝那頭,應當已經發動了。
院落裡,這句話輕描淡寫,兩人卻都已經抬起頭,望向了天空。過得片刻,寧毅道:“威勝,那女人答應了?”
“答應了。她騎虎難下,王巨雲也虎視眈眈……不過就算她不答應,我們也有其它的人選。對了,按照我們的消息,王巨雲恐怕便是當初永樂朝的尚書王寅。”
“嗯,這個我知道。”寧毅點了點頭,“孔雀明王劍,還是很厲害的。”
過了一陣,寧毅道:“城內呢?”
“城內也快……”方承業說了數字。
寧毅笑起來:“既然還有時間,那我們去看看其他的東西吧。”
“啊?”
“大光明教的聚會不遠,應該也打起來了,我不想錯過。”
“老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放心,都安排好了。”他看了看還陰著的天色,“王獅童就要授首,城裡城外,所有人都為了這件事,憋足了勁,預備一吹哨就對衝開打。這中間,有多少人是衝著我們來的,雖然我們是可愛迷人的反派角色,但是看看他們的努力,還是可以的。”
威勝,大雨。
樓書恒躺在牢房裡,看著那一隊奇怪的人從門外走過去了,這隊人猶如依仗一般,有人著甲持刀,有人捧著鮮豔華服,神色肅穆難言。
有人要從牢裡被放出來了。
他心中閃過這樣的明悟,然後,又頹然躺下。
外頭的大雨愈發激烈,水正滲進來,何等漫長的折磨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不久,那一隊人來到樓舒婉的牢門前。
威勝已經發動
澤州大軍軍營,一切已經肅殺得幾乎要凝固起來,距離斬殺王獅童隻有一天了,沒有人能夠輕鬆得起來。孫琪同樣回到了軍營坐鎮,有人正將城內一些不安的消息不斷傳回來,那是關於大光明教的。孫琪看了,隻是按兵不動:“跳梁小醜,隨他們去。”
寧毅與方承業走出院子,一路穿過了澤州的市集長街,緊張感雖然彌漫,但人們依舊在如常地生活著,市集上,店鋪開著門,小販偶爾叫賣,一些閒人在茶館中聚集。
大牢裡,遊鴻卓看著外麵透過來的陰沉的天色,隱約覺得,什麼事情,正要發生。
大光明教的英雄大會在城內寺廟的廣場上舉行,隨著事情的推進,一群在城內揭露大光明教與虎王勾結,故意陷害綠林人然後施恩內幕的綠林武者,也已經出現了。為首的是一名手持八角混銅棍的久曆戰陣的英雄。
“八臂龍王”史進,這幾年來,他在對抗女真人的戰陣中,殺出了赫赫威名,也是如今中原之地最令人敬佩的武者之一。赤峰山大變之後,他出現在澤州城的會場上,也頓時令得許多人對大光明教的觀感發生了搖擺。
“佛王”林宗吾也終於正麵站了出來。
此時中原大地的最強一戰,便要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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