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最近在想的?”
“湯敏傑的事情後,我還是有些反思的。當初我意識到那些規律的時候,也混亂了一陣子。人在這個世界上,首先接觸的,總是對對錯錯,對的就做,錯的避開……”寧毅歎了口氣,“但實際上,世上是沒有對錯的。若是小事,人編織出框架,還能兜起來,若是大事……”
他頓了頓:“古往今來,人都在找路,理論上來說,如果計算能力強,在五千年前就找到一個可以萬世開太平的法子的可能也是有的,世上一定存在這個可能性。但誰也沒找到,孔子沒有,後來的儒生沒有,你我也找不到。你去問孔丘:你就確定自己對了?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隻是選擇一個次優的解答去做而已,做了以後,承受那個結果,錯了的全都被淘汰了。在這個概念上,所有事情都沒有對跟錯,隻有明確目的和認清規則這兩點有意義。”
西瓜大口大口地吃飯,寧毅也吃了一陣。
“意識到沒有對錯之後,人隻能花比平時多幾倍的努力,比平時多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清醒去做事。所以說存在主義適合領導者,因為它真的會讓人恐懼到極點。一般人喜歡問對錯,因為一旦有人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他相信了,就不會再多想,其實世界的真理是什麼,說的那個人懂嗎?他也隻是總結經驗而已。因此,對錯是對於責任的推卸,插個秧你可以談談對錯,領導人去打仗去掙命,什麼經驗都不夠用,所以隻談規則、目的這兩項。客觀地認清規則,儘可能達到目的。”
“湯敏傑懂這些了?”
“當初給一大群人上課,他最敏銳,最先談到對錯,他說對跟錯可能就來自自己是什麼人,說了一大通,我聽懂了以後說你這是屁股論,不太對。他都是自己誤的。我後來跟他們說存在主義——天地不仁,萬物有靈做行事的準則,他可能……也是第一個懂了。然後,他更加愛護自己人,但除了自己人以外,其它的就都不是人了。”
“這說明他,還是信那個……”西瓜笑了笑,“……什麼論啊。”
寧毅搖搖頭:“不是屁股論了,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了。這個事情深究下去是這樣的:如果世界上沒有了對錯,現在的對錯都是人類活動總結的規律,那麼,人的本身就沒有意義了,你做一輩子的人,這件事是對的那件事是錯的,這樣活是有意義的那樣沒意義,實際上,一輩子過去了,一萬年過去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東西來承認它,承認你這種想法……這個東西真正理解了,從小到大所有的觀念,就都得重建一遍了……而萬物有靈是唯一的突破口。”
寧毅拍了拍西瓜正在沉思的腦袋:“不要想得太深了……萬物有靈的意義在於,人類本質上還有有傾向的,這是世界給予的傾向,承認這點,它就是不可打破的真理。一個人,因為環境的關係,變得再惡再壞,有一天他感受到親情愛情,還是會沉迷其中,不想離開。把殺人當飯吃的強盜,內心深處也會想要好好活著。人會說反話,但本質還是這樣的,所以,雖然天地隻有客觀規律,但把它往惡的方向推演,對我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一是規則,二是目的,把善作為目的,將來有一天,我們心中才可能真正的滿足。就好像,我們現在坐在一起。”
寧毅的肩膀靠了靠西瓜,笑了起來,西瓜也撞了撞他:“不過也有人是一直想當壞人的。”
“是啊,但這一般是因為痛苦,曾經過得不好,過得扭曲。這種人再扭曲掉自己,他可以去殺人,去毀滅世界,但即使做到,心中的不滿足,本質上也彌補不了了,終究是不圓滿的狀態。因為滿足本身,是正麵的……”寧毅笑了笑,“就好像太平盛世時身邊發生了壞事,貪官橫行冤假錯案,我們心中不舒服,又罵又賭氣,有很多人會去做跟壞人一樣的事情,事情便得更壞,我們終究也隻是更加生氣。規則運作下來,我們隻會越來越不開心,何苦來哉呢。”
“那我便造反!”
“哈哈,是啊,所以我們造反,那是因為,除了造反沒有彆的辦法了,不造反也隻會更壞。”寧毅笑了一陣,“但如果還沒到那個程度怎麼辦。我們去做個好人,可能沒有意義,也可能隻有一點作用,但這是唯一的路了。認清楚規則後,努力推一下,隻有這一個方向是有意義的。”
他看著眼前燃燒的城市:“……否則誰會想選擇這個結果……”
西瓜沉默了許久:“那湯敏傑……”
“天地不仁對萬物有靈,是向下兼容的,縱然萬物有靈,比起絕對的對錯絕對的意義來說,終究掉了一級,對於想不通的人,更像是一種無奈。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摸索而已,什麼都有可能,一下子世上的人全死光了,也是正常的。這個說法的本質太冰冷,所以他就真正自由了,什麼都可以做了……”
寧毅歎了口氣:“理想的情況,還是要讓人多讀書再接觸這些,普通人篤信對錯,也是一件好事,畢竟要讓他們一起決定開拓性的大事,還早得很。湯敏傑……有些可惜了。”
他頓了頓:“所以我仔細考慮過,便將他派到金國去了。”
夜還很長,城市中光影浮動,夫妻兩人坐在樓頂上看著這一切,說著很殘酷的事情。然而這殘酷的人間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讓它真正的好起來呢。兩人這一路過來,繞過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過了真正的死地,餓得瘦骨嶙峋隻剩下骨架的可憐人們,但戰爭來了,敵人來了。這一切的東西,又豈會因一個人的良善、憤怒乃至於瘋狂而改變?
人們隻能仔仔細細地找路,而為了讓自己不至於變成瘋子,也隻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互依偎,相互將彼此支撐起來。
夜漸漸的深了,澤州城中的混亂終於開始趨於穩定,兩人在樓頂上依偎著,眯了一陣子,西瓜在昏暗裡輕聲嘟囔:“我原本以為,你會殺林惡禪,下午你親自去,我有點擔心的。”
寧毅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他是個膽小鬼,但畢竟很厲害,那種情況,主動殺他,他跑掉的機會太高了,之後還是會很麻煩。”
過得一陣,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來殺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沒來,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暫時來說不值當,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換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寧毅輕聲笑出來,沉默片刻,輕聲嘟囔,“唉,天下第一……其實我也真挺羨慕的……”
“寧毅。”不知什麼時候,西瓜又低聲開了口,“在杭州的時候,你就是那樣的吧?”
“嗯?”
“你什麼都看懂了,卻覺得世上沒有意義了……所以你才入贅的。”
“呃……你就當……差不多吧。”
他抬頭望著那隻有幾顆星星閃爍的深沉夜空,想起那許許多多的事情。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天色流轉,這一夜逐漸的過去,淩晨時分,因城池燃燒而蒸騰的水分變成了半空中的氤氳。天際露出第一縷魚肚白的時候,白霧飄飄蕩蕩的,鬼王王獅童在一片廢墟邊,見到了傳說中的心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