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頻的說法,怎樣聽起來都像是在狡辯。
秦征心中不屑,離了明堂後,吐了口唾沫在街上:“什麼李德新,沽名釣譽,我看他分明是在西北就怕了那寧魔頭,唧唧歪歪找些借口,什麼大道,我呸……斯文敗類!真正的敗類!”
他這話是與他身邊隨從說的,說完後又道:“哼,看他這般做派口口聲聲黑旗如何做,我看他……莫不是由那寧魔頭派來的反間?也難怪這些年那黑旗軍消息如此靈通,不行,我等去到西南,不能再按之前所想的行事,也得提醒一下西南的義士,其中或許有詐……”
如此嘟嘟囔囔地前行,旁邊一道身影撞將過來,秦征竟然未有反應過來,與那人一碰,蹬蹬蹬的退後幾步,差點摔倒在路邊的臭水溝裡。他拿住身形抬頭一看,對麵是一隊十餘人的江湖漢子,身著短打帶著鬥笠,一看便不怎麼好惹。方才撞他那名大漢望他一眼:“看什麼看?小白臉,找打?”一麵說著,徑直前行。
方才那一撞,秦征已知對方武藝高強,他雖然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但綠林爭殺手段激烈,他想要去殺掉寧毅成名,對於隨隨便便在街頭與莽夫放對被殺掉卻並沒有興趣,此時遲疑了片刻,倒是就此慫了。
他自知自己與隨行的手下或許打不過這幫人,但對於殺掉寧魔頭倒並不擔心,一來那是必須要做的,二來,真要殺人,首重的也並非武藝而是計策。心中罵了幾遍綠林草莽粗魯無行,難怪被心魔屠殺如斬草。回去客棧準備啟程事宜了。
這邊,李頻送走了秦征,開始回到書房寫注解論語的小故事。這些年來,來到明堂的書生眾多,他的話也說了許多遍,這些書生有些聽得懵懂,有些憤然離開,有些當場發飆與其決裂,都是常事了。生存在儒家光輝中的人們看不到寧毅所行之事的可怕,也體會不到李頻心中的絕望。那高高在上的學問,無法進入到每一個人的心裡,當寧毅掌握了與普通民眾溝通的法子,如果這些學問不能夠走下來,它會真的被砸掉的。
自倉頡造字,語言、文字的存在目的就是為了傳遞人的經驗,所以,一切阻其傳遞的節枝,都是缺陷,一切利於傳遞的革新,都是進步。
李德新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離經叛道的路上,他每一天都隻能這樣的說服自己。
我或許打不過寧立恒,但唯有這條離經叛道的路……或許是對的。
才在心中說服了自己一次,下人來報,鐵天鷹鐵幫主來了。
自從西北的幾次合作開始,李頻與鐵天鷹之間的友誼,倒是從未斷過。
西北執行,李頻在小蒼河與寧毅決裂,鐵天鷹則在寧毅的手段中感到了絕望,他不再想與黑旗軍作對,卻在李頻“該給天下人活路”的哭喊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絲悲憫,離開西北後兩人分道揚鑣,鐵天鷹就此離開了刑部,等到李頻在臨安立足下來,鐵天鷹再度出現在李頻麵前時,已經成了綠林中漕河幫的幫主。
簡而言之,他帶領著京杭大運河沿岸的一幫難民,乾起了****,一方麵幫助著北方流民的南下,一方麵從北麵打聽到消息,往南麵傳遞。
此時中原已經是大齊屬地,各路軍閥阻止著難民的南下,封鎖南北——話是這樣說,但各個地方如今終究還是當初的漢人組成,有人的地方,便有明暗兩道。鐵天鷹在汴梁為總捕,經營多年,此時拉起隊伍來,南北滲透,仍舊不是難事。
在刑部為官多年,他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醜惡事情,對於武朝官場,其實早已厭倦。天下大亂,離開六扇門後,他也不願意再受朝廷的節製,但對於李頻,卻終究心存尊敬。
周佩、君武掌權後,重啟密偵司,由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負責,刺探著北麵的各種訊息,李頻身後的漕河幫,則由於有鐵天鷹的坐鎮,成了同樣靈通的消息來源。
雖然這些年來,在學問、大道之爭上,李頻心中一直有著絕望的陰影,但在學問之外,與寧毅對抗過的名頭帶來的未必隻有清名,此時站在李頻身後的,其實也有著數個大家族的傾力支持,最後一位建立密偵司的大儒左端佑在去世之前,就曾與李頻有過多次的來往,而且是擺明車馬站出來為李頻站台,老人生前雖然已經開始理解寧毅,卻也將他一聲的名氣化為養分,傳遞給了值得扶持的後輩。若非有這些背景,即便李頻與寧毅決裂的事跡說得有多麼傳奇,他此時也已經被整個儒學界生吞活剝了。
當然,這些力量,在黑旗軍那絕對的強大之前,又沒有多少的意義。
“跟你來往的不是好人!”院子裡,鐵天鷹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從這裡出去,在街上唧唧歪歪地說你壞話!老子看不過,教訓過他了!”
“常有之事,鐵幫主何須大驚小怪。”李頻笑著迎接他。
“來乾什麼的?”
“赴西南殺寧魔頭,近來此等義士很多。”李頻笑笑,“往來辛苦了,中原狀況如何?”
“連杯茶都沒有,就問我要做的事情,李德新,你這麼對待朋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鐵幫主坐下喝茶。”李頻從善如流,連連道歉。
鐵天鷹坐下來,拿上了茶,神情才漸漸嚴肅起來:“餓鬼鬨得厲害。”
他說完這句,喝一口茶:“拱州、滑州、曹州等地,鬨翻天了。春日裡還未鬨到這幅樣子,春耕之後,王獅童才指揮餓鬼發動進攻,所到之處,城鎮付之一炬,良田儘毀,附近存糧被吃光,幸存百姓不得已被卷入餓鬼隊伍當中,大批饑民、難民四散,一度波及汴梁……但劉豫沒有餘糧賑災,這些人隨後又變成了餓鬼。”
李頻張了張嘴:“大齊……軍隊呢?可有屠戮饑民?”
鐵天鷹搖了搖頭,低沉了聲音:“已經不是那回事了,拱州等地出了兵,王獅童遣饑民上陣,都餓著肚子,身無長物,武器都沒有幾根……去年在江北,餓鬼大軍被田虎軍隊打散,還算拖家帶口,一觸即潰。但今年……對著衝過來的大齊軍隊,德新你知道怎麼樣……他們他娘的不怕死。”
鐵天鷹頓了頓:“娘的,什麼都沒有……隻有不怕死。”
“所以……”李頻覺得口中有些乾,他的眼前已經開始想到什麼了。
“所以,五千人馬朝五萬人殺過去,然後……被吃了……”
李頻是跟隨這流民走過的,這些人多數時間沉默、軟弱,被屠殺時也不敢反抗,倒下了就那樣死去,可他也明白,在某些特殊時候,這些人也會出現某種狀況,被絕望和饑餓所支配,失去理智,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來。
“去年在江北,王獅童是想要南下的,那時候所有人都打他,他隻想逃跑。如今他可能發現了,沒地方逃了,我看餓鬼這段時間的布置,他是想……先鋪開。”鐵天鷹將雙手舉起來,做出了一個複雜難言的、往外推的手勢,“這件事才剛開始。”
“鋪開……怎麼鋪開……”
“把所有人都變成餓鬼。”鐵天鷹舉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發出了咕嘟的聲音,然後又重複了一句,“才剛剛開始……今年難過了。”
陽光明媚,院子裡難言的寂靜,這裡是太平的臨安,難以想象中原的形勢,卻也隻能去想象,李頻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握起拳頭砰的打在了那石頭桌子上,然後又打了一下,他雙唇緊抿,目光激烈晃動。鐵天鷹也抿著嘴,然後道:“另外,汴梁的黑旗軍,有些奇怪的動作。”
“什麼?”
“他們私下裡來往一直嚴密,我未有深究,但看風聲……黑旗來了人,可能要做點什麼。”鐵天鷹想了想,“可能是件大事,我的感覺很不好。”
鐵天鷹乃是刑部多年的老捕頭,觸覺敏銳,黑旗軍在汴梁自然是有人的,鐵天鷹自從西北的事情後不再與黑旗剛正麵,但多少能察覺到一些地下的蛛絲馬跡。他此時說得模糊,李頻搖搖頭:“為了餓鬼來的?寧毅在田虎的地盤,與王獅童應當有過接觸。”
隨後又道:“不然去汴梁還能乾什麼……再殺一個皇帝?”
他說起寧毅的事情,向來難有笑容,此時也隻是微微一哂,話說到最後,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鐵天鷹正在喝茶,看了他一眼,便也察覺到了對方的想法,院子裡一片沉默。好半晌,李頻的聲音響起來:“不會是吧?”
“……德新方才說,近來去西南的人有很多?”
“這中間有聯係?”
“我不知道啊。”鐵天鷹攤了攤手,目光也有些迷惘,腦中還在試圖將這些事情聯係起來。
李頻已經站起來了:“我去求見長公主殿下。”
不久之後,他知道了才傳來的宗輔宗弼欲南侵的消息。
巨大的災禍已經開始醞釀,王獅童的餓鬼將要肆虐中原,原以為這就是最大的麻煩,然而某些端倪已經敲響了這天下的警鐘。僅僅是即將出現的大亂的前奏,在深深的水底,相隔千裡的兩個對手,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出招。
這天夜裡,鐵天鷹緊急地出城,開始北上,三天之後,他抵達了看來仍舊平靜的汴梁。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在暗地裡開始尋找黑旗軍的活動痕跡,一如當年的汴梁城,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
又三天後,一場震驚天下的大亂在汴梁城中爆發了。
誰也不曾料到的是,當年在西北敗退後,於西南默默雌伏三年的黑旗軍,就在寧毅回歸後不久,陡然開始了動作。它在已然天下無敵的金國臉上,狠狠地甩上了一記耳光。
然後把鍋扣在了武朝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