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岷江邊上的草棚裡,這幾日一直同行的寧毅與成舟海在這裡等待著雨勢的減少,無聊的時候,寧毅遞給他一把炒過的蠶豆。
成舟海並不是來決堤的,他是來談生意的,雖然如果能決堤他或許也會做,但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代表周佩跟寧毅談些實際的事情。
許多年來,這是長公主府跟華夏軍的第一次接觸。成舟海帶來的手下與華夏軍總參謀部的人員負責具體談判事宜,而在寧毅與成舟海兩人之間,話則要好說得多,當然,這些時日以來,兩人談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瑣事。
西南這邊,寧毅家中的狀況啦,對孩子將來的憂慮啦,在北麵大名府打得敗仗、王山月與祝彪的情況。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則大都說起了寧毅走後這十餘年,相府一係眾人的狀況,公主府的狀況,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情況……
“……唉,世界就是這樣,小孩子要長大,大人要變老,老人會死,物是人非嘛……”
“臨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還繁華,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臨安臨安,臨時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來有你們受的……這幾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帶你去集山看一下,讓你感受什麼叫做工業繁華……紙廠外麵的水已經不能喝了。”
“早年就覺得,你這嘴巴裡總是些亂七八糟的新名字,聽也聽不懂,你這樣很難跟人相處啊。”
“性格偏激一點,我還對不住您了。”
“你殺了景翰帝之後,我倒覺得不奇怪了。像你說的,不是神經病,也做不了這種糟心事。”
雨水從草棚邊上像簾子一樣的落,兩人磕著蠶豆,哢擦哢擦響,說到這事,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身上都在顫:“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時候他在說什麼話……我沒跟人說過,我學給你聽啊……”
他將那日金鑾殿上周喆說的話學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蠶豆,仰頭歎了口氣。這種無君無父的話他畢竟不好接,隻是沉默片刻,道:“記不記得,你動手之前幾天,我曾經去找過你。”
“嗯……宗非曉發現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殺了他,你那時候也覺得我要動手了。”寧毅點點頭,“確實是要動手了。”
“我以為你要對付蔡京或者童貫,或者還要捎上李綱再加上誰誰誰……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塊乾。”成舟海笑了笑,“沒想到你後來做了那種事。”
“那時候告訴你,估計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點點頭,將一顆蠶豆送進嘴裡,“當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辦法殺了你。”
“現在呢?”
“現在……殺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說,這儒家天下出了問題,李頻是想殺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經開始了,又做下這麼大的盤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後是什麼樣子,如果你勝了,如你所說,什麼人人覺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敗了,我們也能有些好的經驗。”
“成兄豁達。”
“隻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頓了頓,“若是老師還在,第一個要殺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他的那些說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們去推起來,恐怕也難以服眾。既然不教書,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務實的事情,自然能夠看到,朝堂上的諸位……束手無策,走到前頭的,反倒是學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裡放了一顆蠶豆:“隻是君武的路子,太過剛強,外患一消,也再難長久。你這邊……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說到這裡,垂下的眉宇間,其實有著深深的疲憊。雖然早年被秦嗣源評價為手段狠毒無顧忌,但在成舟海這邊,一個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為老師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獄,最終流放死於途中,要說成舟海心中沒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維中最核心的東西,一如他所說,寧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縱然心中有恨,也會第一時間做掉寧毅,這是秦嗣源的道統,但由於過度的沒有顧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沒有自己的道統的。
秦嗣源死後,路怎麼走,於他而言不再清晰。堯祖年死後,覺明、康賢等人也去了,聞人不二跟隨這君武走相對激進的一條路,成舟海輔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標也從護住武朝漸漸變成了護住這對姐弟——雖然在某些意義上,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終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鬨令得周佩心緒大亂,但內心平靜下來之後,周佩也隻得承認在這次女真南征局勢下武朝的弱勢,終於還是將成舟海派來,決定暗中與華夏軍勢力進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換,這也是在外敵來襲前提下,周佩方麵能夠放下心結,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來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點,但在寧毅麵前,自然不會提起。他隻是大概提了提周佩與駙馬渠宗慧這些年來的恩怨過節,說到渠宗慧殺人,周佩的處理時,寧毅點了點頭:“小姑娘也長大了嘛。”
成舟海看著寧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說起來,你與殿下的最後一次見麵,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點被那個什麼……高沐恩輕薄,其實是我做的局。後來那天晚上,她與你告彆,回去成親……”
蠶豆哢擦哢擦的響,寧毅點頭:“唔,這樣說起來,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說點什麼,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她的事情我當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覺成舟海想說的東西,寧毅隻是隨意道,“傷和氣的話不說了,這麼多年了,她一個人守寡一樣,就不能找個合適的男人嗎。你們這些長輩當得不對。”
成舟海笑出聲來:“以殿下的身份,怎麼找,誰敢來?殿下敢找誰?而且你也說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兩邊打起來的時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麼辦。”
寧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這種事情我保證,一定不乾。”
“不是還有女真人嗎。”
“……那倒是。”
說起女真,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隨後才又將話題岔開了。
天色陰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轟鳴,在看似隨意的閒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實都明白,成舟海來到西南的這一步,極為艱難,雖然所有的生意仍舊是在暗地裡進行,但這已經是周佩在放下心結後能做出的最大犧牲和努力了,而著犧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為這場天地的翻覆,已經近在眼前。
就在他們閒聊的此刻,晉地的樓舒婉焚燒了整個威勝城,她與於玉麟帶著軍隊踏入山中,回望過去,是滿城的煙火。徐州的數千華夏軍連同幾萬的守城軍隊,在抵擋了兀術等人的攻勢數月之後,也開始了往周邊的主動撤離。北麵一觸即發的梁山戰役在這樣的局勢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由君武坐鎮,嶽飛、韓世忠等人領兵的武朝襄陽、鎮江防線,就要與女真東路的三十萬大軍,短兵相接。
有近兩百萬的軍隊,充塞在這延綿千裡的防線上,他們就是為擋住女真的兩路大軍而來的,然而考驗即將到來的這一刻,對於武朝軍隊的戰鬥力,所有人的心中,卻都捏著一把汗。
五月間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這滿山的大雨之中磕著蠶豆悠閒閒聊,兩人的鼻間每日裡嗅到的,其實都是那風雨中傳來的硝煙彌漫的氣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