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中壓力在凝聚,百萬人的城池裡,官員、豪紳、兵將、百姓各自掙命,朝堂上十餘名官員被罷免下獄,城內各種各樣的刺殺、火拚也出現了數起,相對於十多年前第一次汴梁保衛戰時武朝一方至少能有的萬眾一心,這一次,更為複雜的心思與串聯在暗地裡交織與湧動。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一月間,十餘萬的禁軍部隊將整個臨安城圍得水泄不通,守城的人們按住了滿城蠢蠢欲動的心思。在江寧方向,宗輔一麵命大軍猛攻江寧,一麵分出部隊,數次試圖南下,以呼應臨安的兀術,韓世忠率領的隊伍死死地守住了南下的路線,幾次甚至打處了不小的勝績來。
一月中旬,嶽飛率背嵬軍沿長江東進,以高速插入江寧戰場,一月下旬,行動稍緩的希尹、銀術可部隊籍著去年冬天便在調集的舟師運力沿淮河、大運河一線,進抵江寧、鎮江戰圈。
更為龐大的亂局正在武朝各處爆發,福建路,管天下、伍黑龍等人率領的起義攻下了數處州縣;宣州,以曹金路為首的中原流民揭竿造反,攻破了州城;鼎州,胡運兒又籍摩尼教之名起事……在中原逐漸出現抗金起義的同時,武朝境內,這十數年間被壓下的各種矛盾,南人對北人的壓迫,在女真人到達的此時,也開始集中爆發了。
這樣的背景下,一月下旬,自各地而出的華夏軍小隊也陸續開始了他們的任務,武安、長沙、祁門、峽州、廣南……各個地方陸續出現帶有罪證、鋤奸書的有組織刺殺事件,對於這類事情有計劃的對抗,以及各種冒充殺人的事件,也在其後陸續爆發。部分華夏軍小隊遊走在暗地裡,私下串聯和警告有所搖擺的勢力與大族。
這期間,以卓永青為首的一隊一百二十名的華夏軍戰士自蜀地出,沿著相對安全的路線一地一地地遊說和拜訪先前與華夏軍有過生意往來的勢力,這期間爆發了兩次組織並不嚴密的廝殺,部分憎恨華夏軍的士紳勢力糾集“義士”、“民團”對其展開阻擊,一次規模約有五百人上下,一次則到達千人,兩次皆在集結之後被暗中跟隨卓永青而行的另一支隊伍以斬首戰略擊潰。
為策應這些離開家鄉的特殊小隊的動作,一月中旬,成都平原的三萬華夏軍從張村開撥,進抵東麵、北麵的勢力邊界線,進入戰爭準備狀態。
各種事情的擴大、消息的傳播,還需要時間的發酵。在這一切都在沸騰的天地裡,一月中旬,有一個消息,籍著於各地走動的商販、說書人的口舌,逐漸的往武朝各地的綠林、市井之中傳開。
有一位名叫福祿的老人,帶著他曾經的主人最後的衣冠,再現綠林,正沿著長江往東,去往陷入大戰的江寧、鎮江的方向。
老人出現的消息傳出來,各地間有人聽聞,先是沉默而後是竊竊的私語,日升月落,逐漸的,有人收拾起了包裹,有人安排好了家人,開始往北而去,他們中間,有早已成名,卻又趁機下來的老者,有賣藝於街頭,顛沛流離的中年,亦有置身於逃難的人群中、渾渾噩噩的乞兒……
宜章縣城,素有惡名的黑道凶人金成虎開了一場奇怪的流水席。
金成虎四十來歲,麵帶凶相身如鐵塔,是武朝南遷後在這邊靠著一身狠勁打天下的黑道強人。十年打拚,很不容易攢了一身的積蓄,在旁人看來,他也真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後十年,宜章一帶,恐怕都得是他的地盤。
正月十六,既無紅白喜事,又非新房喬遷,金成虎非要開這流水席,理由委實讓許多人想不透,他往日裡的對頭甚至害怕這家夥又要因為什麼事情借題發揮,例如“已經過了元宵,可以開始殺人”之類。
流水席在宜章縣的小校場上開了三天,這天中午,天空竟突兀的下起雪來,金成虎喝了些酒,站到高高的台子上,抬頭看了看那雪。他開口說起話來。
“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我金成虎,原本不叫金成虎,我叫金成,在北地之時,我是個……匪!”
他舉著酒碗:“我在的山寨,河東路的大虎寨!我的當家,叫做彭大虎!他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條漢子!他做過兩件事,我一輩子記得!景翰十一年,河東糧荒,周侗周宗師,到大虎寨要糧,他留下寨子裡的口糧,要糧二百一十六石,寨主二話沒說就給了!我們跟寨主說,那周侗隻是主仆三人,咱們百多漢子,怕他什麼!寨主當時說,周侗搶我們乃是為天下,他不是為自己!寨主帶著我們,交出了二百一十六石糧食,什麼花樣都沒耍!”
“第二件事!”他頓了頓,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臉上、酒碗裡,“景翰!十三年秋天!金狗南下了!周侗周宗師二話沒說,刺粘罕!很多人跟在他身邊,我家寨主彭大虎是其中之一!我記得那天,他很高興地跟我們說,周宗師武功蓋世,上次到我們寨子,他求周宗師教他武藝,周宗師說,待你有一天不再當匪就教你。寨主說,周宗師這下肯定要教我了!”
“我家寨主,是跟隨周侗刺粘罕的義士之一!”他這句話幾乎是喊了出來,眼中有淚,“他當年解散了寨子,說,他要追隨周宗師,你們散了吧。我害怕,女真人來了我害怕!寨子散了以後,我往南邊來了。我叫金成!改名金成虎,不是帶個虎字顯得凶!這個名字的意思,我想了十多年了……當初跟隨周宗師刺粘罕的那些義士,幾乎都死了,這一次,福祿前輩出來了,我想明白了。”
降下的雪花中,金成虎用目光掃過了台下跟隨他的幫眾,他這些年娶的幾名妾室,然後用雙手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酒碗:“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時辰到了”
“散了吧!”
他全身肌肉虯結身如鐵塔,平素麵帶凶相頗為嚇人,此時直直地站著,卻是半點都顯不出帥氣來。天下有大雪降下。
時間穿過十餘年的距離,有一道身影在漫長光陰中帶來的影響,久久不散。他的生與死,都曾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他的精神,在他死後數年、十數年裡,仍在貫穿和改變著許多人的一生……
周侗。周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