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13599 字 11個月前

十月底,正麵戰場上的第一波試探,出現在東路戰線上的黃明縣城出山口。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黃明縣城、雨水溪對峙線朝劍閣方向延伸的崎嶇山嶺中,複雜無比的斥候戰,就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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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無論在哪隻部隊當中,能夠擔任斥候的,都是軍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與精銳。

放諸於現代軍隊意識尚未覺醒的時代裡,這一道理極為淺顯:吃餉賣命之人卑微、低賤,沒有主觀能動性的情況下,戰場之上即便要驅使士兵前進,都得以極度嚴苛的軍法約束,想要將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還能完成任務,這樣的士兵,隻能是軍隊中最為精銳的一批。

為將者的近身親衛、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養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夠隨著戰局的發展獲得好處的人,才能夠誕生這般主動作戰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歲的鄒虎便是原本武朝軍隊的斥候之一,手下領一支九人組成的斥候中隊,賣命於武朝將領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參與過襄樊防線的抵抗,後來侯集的軍隊觸犯軍法過多,在嶽飛跟前收了不少氣。他自稱腹背受敵,壓力極大,終於便投降了女真人。

鄒虎對此並無意見。

他是山中獵戶出身,幼時貧苦,但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練出了一番穿山過嶺的本事。十餘歲參軍,他身體不錯,也早見過血,於侯集軍中被當成虎賁精銳培養。

侯集是性情傳統的將軍,練兵講究一個凶性。認為沒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陣殺敵?這十餘年來,武朝的資源開始往軍隊傾斜,侯集這樣的領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員的擁護,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張揚跋扈、欺淩鄉人,並不是罕見的事情。鄒虎的性子初時還算淳樸,在這樣的環境下過了十餘年,性情也早已變得凶殘起來了。

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吃屎,這世上本就弱肉強食,拿不起刀來的人,原本就該是被人欺淩的。

自己這些吃餉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頭打仗,其他人躲在後頭享福,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若還得不了好處,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銳,素來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過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試的環節上,他手下這幫凶殘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掙下一些麵子。這令他們變本加厲地堅定了信念。

到得後來,大軍調撥襄樊防線,嶽飛六親不認地整肅軍紀,侯集便成為了被針對的重點之一。襄樊大戰本就激烈,前線壓力不小,鄒虎自認每次被派出去——雖然次數不多——都是將腦袋係在褲腰帶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後方還有人拖自己後腿。

再後來戰局發展,襄樊周圍各個營寨係數被拔,侯集於前線投降,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平日裡再說起來,對於自己這幫人在前線賣命,朝廷重用嶽飛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亂指揮的行徑,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說這嶽飛小兒多半是跟朝廷裡那生性淫蕩的長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與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朝廷如此昏聵,豈能不亡!

參與了女真部隊,日子便好過得多了。從襄樊往劍閣的一路上,雖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鎮都歸了女真人搜刮,但作為侯集麾下的精銳斥候部隊,許多時候大夥兒也總能撈到一些油水——而且幾乎沒有敵人。麵對著女真老帥完顏宗翰的進軍,襄樊防線潰敗後,接下來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爾有敢抵抗的,實際上反抗也極為微弱。

男兒生於世上,這樣子打仗,才顯得爽利!

眾人每日裡說起,互相道這才是投了個好東家。侯集對於武朝沒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貧苦,在山中也總受地主欺負,當兵之後便欺負彆人,心中早已說服自己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數月之後,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說話時,又漸漸能說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辭來,例如武朝腐朽,滅亡乃天地定數,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輪轉的定數,這次跟了大金,子孫後代便也有兩三百年的福享——對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夥兒及時選邊,立下功績,將來在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總之,打完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間,大軍陸陸續續抵達劍閣,一眾漢軍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劍閣雄關易守難攻,一旦開打,自己這幫歸附的漢軍多半要被當成先登之士上陣的。但不久之後,劍閣居然開門投降了,這豈不更加證明了我大金國的天命所歸?

沒了劍閣,西南之戰,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裡軍隊陸續過關,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劍閣後方壓陣運糧,鄒虎等斥候精銳則首先被派了進來。十月十二,軍中文官登記與複核了各人的名冊、資料,鄒虎明白,這是為防止他們陣前叛逃或是投敵做的準備。而後,各個軍隊的斥候都被集合起來。

被動員起來的斥候精銳足有萬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銳老卒便超過兩千,負責統領斥候部隊的,是金國宿將餘餘。

“……光隻斥候便一萬多……滅國之戰,這架子是搭起來啦……”

與身邊弟兄說起的時候,鄒虎仿著平時詩集看戲時聽到的口吻,言語頗為輕佻,但心中也不免為止震撼和與有榮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隊中有人這樣說時,鄒虎也點頭,拿出口頭禪來:“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吃屎。這世上道理,大夥兒可還看得不夠麼,大帥養咱們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兜著,為什麼?你夠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沒戲了,那姓寧的確實凶,殺了皇帝,咱們不也是忍不了那幫家夥才反的麼。你們身邊,也都是這世上最凶的人……將來你是吃肉還是吃屎,打了西南這一仗,沒人能說閒話了。”

“……為什麼進來的是咱們,其他人被安排在劍閣外頭運糧了?因為……這是最凶的人才能進來的地方!”

鄒虎如此給麾下的士兵打著氣,心中既有恐懼,也有激動。投靠女真之後,他心中對於漢奸的罵名,還是頗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麼漢奸,也不是膽小鬼,自己是與女真人一般凶殘的勇士,朝廷昏聵,才逼得自己這幫人反了!如那心魔寧毅一般!

而今大夥兒都聚在西南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厲害人的戰場,打完這一仗,掙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對自己刮目相看。當然,到那個時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釋什麼,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會有一場富貴在等著。

斥候部隊集結,女真宿將餘餘在高台上巡視的那一刻,鄒虎便確定了這一點。在那接受巡視的校場上,前後左右哪裡都是精銳的虎賁之士。屬於女真人的斥候隊一看便是屍山血海裡走過來的最難纏的老兵——這是完顏宗翰都最為倚重的部隊之一。

此外,渤海人、遼人、遼東漢人的隊伍,也都是此時全天下最為精銳的斥候成員。便是自己這幫由各個歸附軍隊裡選出來的,又有哪一個不是手上沾了無數獻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點的,隻配在後方劫掠和押糧,連劍閣都進不來,因為這邊太他媽擠了。

這樣的陣容殺過去,自己這邊怎麼輸?

女真人向斥候們宣布了殺敵立功的細則,斥候部隊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長達數十裡的山道附近,周圍斥候首先要建立起來的,是一道長達百丈的防線——這是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隊對女真將領的偷襲、對道路的破壞,而最為精銳的一批人,則被放出去到崎嶇的山間尋找能夠通過的小路。

劍閣附近群山環繞,車馬難行,但過了最崎嶇的大劍山小劍山山口後,雖然亦有峭壁懸崖,卻並不是說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隊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條窄路來,隨後讓無足輕重的漢軍過去——無論損傷是否巨大——都將徹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軍的阻擊謀劃。

由於本身的力量還不被信任,鄒虎與身邊人最開始還被安排在相對後方一些的固定崗上,他們在崎嶇山嶺間的製高點上蹲守,呼應的人手還很充足。這樣的安排危險並不大,隨著前方的摩擦不斷加劇,隊伍中有人慶幸,也有人躁動——他們皆是軍中精銳,也大都有山地間行走生存的絕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來,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績。

漢軍部隊在戰場上或許遠遠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幫兵油子爛泥扶不上牆,但若論單兵技巧,斥候當中畢竟也有大量心氣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見疲憊,有的穿山過嶺如履平地,有的善於隱藏,有的殺氣外露猛獸見之都要瑟瑟發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難避,他們往日裡也受到過重視,此時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驚一驚那幫眼高於頂的女真人。

從劍閣出發往黃明縣城,走過十裡的地方,有一處相對開闊的聚居點叫做十裡集,此時已經被拓寬為軍營了。鄒虎小隊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裡看著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樹木,一日一變樣,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間便在十裡集附近的軍營休息,不遠處是另一批精銳聚居的營地:那是歸附於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約有八百人之多,都是這些年陸續歸附於宗翰麾下的綠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與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參與過當年的小蒼河大戰,其中領頭的那幫人,都在當年的大戰中立下過莫大的功勳。

這幫綠林人也多是漢人,雙方人員偶爾便有來往,綠林人手上多有武藝絕活,原本眼高於頂,鄒虎等精銳斥候身上也有絕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對麵作為頭目之一的一名綠林大豪名叫任橫衝的,外號“覆血神拳”,與鄒虎相見投緣,閒聊時說起前方的華夏軍來,便道:“那寧毅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當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孫子一樣,就算小蒼河,老子殺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殺了許多。”

鄒虎這才知道對方當初在汴梁便認得那寧毅,小蒼河之戰又有戰績,當下悉心請教,任橫衝便說起小蒼河時與華夏軍的作戰,又說起他當年在京城與寧毅結了梁子,後來便立誓要以殺死寧毅為目標。

——在這之前不少綠林人士都因為這件事折在寧毅的手上,任橫衝總結教訓,並不魯莽地直麵寧毅。小蒼河之戰時,他率領一幫徒子徒孫進山,手底下殺了不少華夏軍成員,他原本的外號叫“紅拳”,後來便成了“覆血神拳”,以顯霸氣。

小蒼河之戰後,任橫衝得女真人賞識,暗中資助,專門研究與華夏軍作對之事。華夏軍轉往西南後,任橫衝還來做過幾次破壞,都沒有被抓住,去年華夏軍下除奸令,羅列名單,任橫衝置身其上,身價更是飛漲,這次南征便將他作為精銳帶了過來。

任橫衝是頗有心氣之人,他習武有成,半生得意。當年汴梁局勢風雲變幻,大光明教教主發動天下群豪進京,任橫衝是作為淮南綠林的領軍人物上京的。那時他成名已十餘年,被稱為綠林名宿,實際上卻不過三十出頭,真可謂意氣風發前途遠大,當時進京的一些人物年紀老邁,即便武藝比他高強的,他也不放在眼裡。

在那時的任橫衝看來,自己將來是要成為周侗、方臘、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師的。那時權傾一時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廢待興,京城之地可謂天空海闊,就等著他上台表演。誰知後來一幫人追殺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場屠殺裡。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橫衝等人看見那心魔寧毅站在遠處的土坡上,臉色蒼白而怨忿地看著他們,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橫衝心中便想過去朝這傳聞中有“宗師”身份的大魔頭做出挑戰,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風頭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無數的騎兵從後方躍出來。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當時也是掉頭就跑,任橫衝外號“紅拳”,但麵對騎兵的衝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戰馬衝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顆牙,滿嘴是血,後來又被拖著在地上摩擦,褲子都被磨掉,渾身是傷。一幫綠林人士被騎兵追殺到晚上,他光著屁股在屍體堆中裝死,屁股上被紮了一槍都沒敢動彈,這才保全一條性命。

對於從小養尊處優的任橫衝來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沒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後,他愈發的自尊起來。他費儘心機與華夏軍作對——與魯莽的綠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殺之後,任橫衝便明白了軍隊與組織的重要,他訓練徒子徒孫互相配合,暗地裡伺機殺人,用這樣的方式削弱華夏軍的勢力,也是因此,他一度還得到過完顏希尹的接見。

即便是麵對著眼高於頂的女真人,任橫衝自認也不落於下風。大軍終於殺到西南,他心中憋著勁要像當年小蒼河一般,再殺一批華夏軍成員以立威,心中早已沸騰。與鄒虎等人說起此事,開口勉勵要給那幫女真瞧瞧,“什麼叫做殺人”。

過去數日,往前探路的精銳女真斥候陸陸續續都有受傷被抬回來的,一些是被地雷炸傷,一些是落入了華夏軍的配合伏殺中,對於華夏軍的凶狠,已經陸續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後,他們得到了前進的機會。

十月十九,前鋒部隊已經在對峙線上紮下營寨,構築工事,餘餘向更多的斥候下達了命令,讓他們開始往交界線方向推進,務求以人數優勢,殺傷華夏軍的斥候力量,將華夏軍的山間防線以蠻力破開。

任橫衝帶領麾下百餘徒子徒孫,當天便出發了。

鄒虎是其後的一批,這時候,他還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東西,作為已經滯後的斥候隊,理論上來說,即便他們趕到前方,剩給他們的機會也不多了。川蜀山勢複雜,能走的路終究也就那麼多,數千人分幾百批朝前方犁過去,能剩給後方的,沒多少東西。

山路難行,斥候精銳往前推的壓力,兩天後才傳到前線位置上。

這時候總管華夏軍斥候部隊的是霸刀出身的方書常,二十這天下午,他與第四師參謀長陳恬碰頭時,收到了對方帶來的進攻命令。寧毅與渠正言那邊的說法是:“要開打了,瞎了他們的眼睛。”

此時,分撥到方書常手上統一調配的斥候部隊共有四千餘人,半數是來自第四師渠正言手下專為滲透、獵殺、斬首等目的訓練的特種作戰小隊。劍閣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經經過反複勘探,由第四師參謀部規劃好了幾乎每一處關鍵地點的作戰、配合預案。到二十這天,一切被完全確定下來。

當天下午和晚上組織了出發前的安排和動員會。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戰的一千五百餘人,以及方書常手頭保留的五百預備隊外,共有兩百個以班為規模的基本特種作戰單位,從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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