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六章 碾輪(四)(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6962 字 11個月前

這一係列事情的具體處置,仍舊是幾個部門之間的工作,寧先生與劉大彪隻算是列席。卓永青記住了渠慶的話,在會議上隻是認真地聽、公正地陳述,待到各方麵的意見都一一陳述完,卓永青看見前方的寧先生沉默了許久,才開始開口說話。

“幾次……甚至是不止幾次地問你們了,你們覺得,自己到底是什麼人,華夏,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們跟外頭的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武朝,敗給了女真人,幾百萬人像割草一樣被打敗了,我們殺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經打敗過女真。我們說自己是華夏軍,這麼些年了,勝仗打夠了,你們覺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麼不同了?你們從頭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對嗎?我們到底是怎麼打敗這麼多敵人的?”

“……因為我們意識到沒有退路了,因為我們意識到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掙的,我們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變成優秀的人,一群優秀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優秀的團體!什麼叫華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優秀的、過人的東西才叫華夏!你做出了偉大的事情,你說我們是華夏之民,那麼華夏是偉大的。你做了壞事,說你是華夏之民,有這個臉嗎?丟人。”

“武朝兩百多年了,文官要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武官要錢,拉幫結派層層盤剝吃空餉,以至於文不能諫武不能戰!敵人一打過來,當兵的先看身邊的人跑不跑。華夏軍快十年了,終於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對吧?你們開的什麼好頭!你們也是武朝人!逼到極點了,醒悟了,優秀了,才開始能打勝仗,你們的優秀不是爹媽生的!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有可能變成你們一樣的人!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打跑女真,你們想變成下一個女真!?全給你們當奴隸好不好!”

“開過好多次會,做過好多次思想工作,我們為自己掙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臨頭,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說會開得太多,我看還不夠!周侗以前說,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們的刀磨好了,看來尺子不夠,規矩還不夠!上一個會就是有關法院的會,誰犯了事,怎麼審怎麼判,接下來要弄得清清楚楚,給每一個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還求情、從輕發落、以功抵過……將來給你們當皇帝,還用不了兩百年,你們的子弟要被人殺在金鑾殿上,你們要被後人戳著脊梁骨罵……我看都沒有那個機會,女真人現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頭跟人拚!完顏宗翰跟完顏希尹也下來了,過雁門關了!我們跟女真人還有一場大決戰,想要享福?變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樣的東西?黨同伐異?做錯了事情自罰三杯?我看你們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們不是要重建一個武朝,我們要做得更好啊,諸位……這一次,第五軍的領導層統統都要寫檢討,有份參與這件事的,首先一擼到底……誰讓你們來求的這個情……”

卓永青一麵聽著這些說話,手上一麵刷刷刷的,將這些東西都記錄下來。言語雖重,態度卻並不是消極的,反而能夠看出其中的傾向性來——渠大哥說得對,相對於外頭的戰局,寧先生更重視的是內部的規矩。他如今也經曆了不少事情,參與了好些重要的培訓,終於能夠看出來其中的穩健內蘊。

自己是過來挨罵的代表,也隻是傳話的,因此他倒沒有過多的驚慌。這場會議開完,晚上的時候,寧先生又抽空見了他一麵,笑著說他“又被推過來了”,又跟他詢問了前線的一些情況。

第二天,卓永青隨隊離開和登,預備回歸成都以南的前線戰場。抵達嘉定時,他稍稍離隊,去安排落實寧毅交代下來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殺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後留下了遺孀與兩名孤女,華夏軍這次嚴肅處理這件事,對於家人的撫恤和安置也必須做好,為了落實這件事,寧毅便隨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讓他關注一二。

卓永青便帶著些東西親自過去了——他其實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實見到過這一家人,也了解過一些情況。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愛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與上門的華夏軍發生衝突最後竟然被殺。他的遺孀性情軟弱,丈夫死了其實根本不敢出頭說話,長女何英還算有些姿色,也有幾分倔強——若非她的堅持,這次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會鬨大,軍隊方麵的打算大概也是壓一壓就下去了。

而這商人的二女兒何秀,是個明顯營養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內向,幾乎不敢說話。

她讓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個時候,他身受重傷,被戰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為他治療傷勢,讓自家女兒照顧他,那個女孩子又啞又跛、乾乾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貧困,這樣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戶有些想讓卓永青將女子帶走的心思,但最終也沒能說出來。

女真人來了,啞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後在他的麵前被殺死。從始至終他們也沒說過一句話,然而許多年來,啞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麵前閃過去,每次家人朋友讓他去相親——他其實也想成親的——那時候他便能看見那眼神。他記得那個啞女叫做宣滿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讓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開了門,一見到軍裝,裡頭一個壇子砸了下來。卓永青舉手一擋,那壇子砰的碎成幾塊,一塊碎片劃過他的額角,卓永青的額上本就有傷,此時又添了一塊,血液從傷口滲出來。

從裡頭砸壇子的是長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後頭,一頭長發後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滲出的血液,然後舉了舉手:“沒關係沒關係,對不起……”他頓了頓,“我叫卓永青,見過麵,代表華夏軍來告知兩位姑娘,對於令尊的事情,華夏軍會給予你們一個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會很長,涉及這件事情的人都已經在調查……這裡是一些急用的物資、糧食,先收下應急,不要拒絕,我先走了,傷勢沒有關係,不要害怕。”

他拿起馬車上的兩個袋子往房門裡放,何英伸腳來踢:“不要你們的臭東西。”但她哪裡有什麼力氣。卓永青放下東西,順手拉上了門,然後跳上馬車趕快離開了。

不要嚇到了人,下次再來見吧。

——他這樣想著,按住傷口往回趕,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麵,他並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也不必多想,因為他上戰場了。在這個戰火連天的年月,誰又能多想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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