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就是另外一個了……”
師師低聲說出這句話來,她沒有將心中的猜測點破,因為可能會涉及許多額外的東西,包括情報部門大量不能外露的工作。寧毅能夠聽出她語氣的審慎,但搖頭笑了笑。
“不是什麼大秘密,總參那邊的初期推演本身就包含了這個猜測的。”
他捧著茶杯,望向前方的池塘,說道:“所謂亂世,天下崩壞,英雄並起、龍蛇起陸,最開始的這段時間,蛇蟲鼠蟻都要到台上來表演一陣子,但他們有的是真有本事,有的因時應勢,也有的純粹是運氣好,揭竿而起就有了名氣,這個跟中原淪陷時候的亂象是一樣的。”
“但接下來,蛇蟲鼠蟻就要在蠱盅裡開始咬,是騾子是馬,都要拿出來見真章。這個時候,亂世的規矩和玩法就要真的出來主宰一切了。槍杆子裡才能出政權,誰是孬種,誰看起來胖,但色厲內苒腳步虛浮,就會陸續被過濾出去。這個過濾,現在已經開始了。”
他說到這裡,喝了一口茶,師師點點頭,她想起昨晚於和中說的那一切,上下推諉、各自撈錢……其實這些事情,她也早已看在眼中。
“……其實昨天,我跟於大哥說,他是不是該把嫂子和孩子遷到成都這邊來。”
“你看,不用情報支持,你也感覺到這個可能了。”寧毅笑道,“他的回答呢?”
“他……舍不得這邊的兩位紅顏知己,說這一年多的時間,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師師看著寧毅,無奈地說道。
寧毅點點頭:“不出大事,日子還是有得過的,不過一旦劉光世出局,他可能沒有現在這麼滋潤的生活了。”
“他有錢,還把錢投去建廠、建作坊了,另外,還接了嚴道綸這些人的關係,從外頭輸送人口進來。”
寧毅喝了口茶:“這還挺聰明的……”
“跟李如來他們合的夥……”
“咳咳咳……”寧毅將茶杯放到一邊,咳了好幾下,按著額頭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罵,隨後道:“這個……這也……算了,你以後勸勸他,經商的時候,多憑良心做事,錢是賺不完的……可能也不至於出大事……”
“昨天他跟我說,如果劉光世這邊的事情辦成,嚴道綸會有一筆謝禮,他還說要幫我投到李如來的生意裡去。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先做一次備案,一旦李如來出事,轉他反正,這些錢的話,當給他買一次教訓。”
寧毅想了想,搖了搖頭。
“還是不要的好,事情一旦牽扯到你這個級彆,真相是說不清楚的,到時候你把自己放進去,拉他出來,道義是儘了,但誰會相信你?這件事情如果換個局麵,為了保你,反而就得殺他……當然我不是指這件事,這件事應該壓得下,不過……何必呢?”
師師點點頭:“那我再想想其它辦法。”
“嗯。”
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師師道:“……你們這邊真覺得劉光世會輸嗎?也就是說,拖上一兩個月,也就是為了賴這一兩筆賬?我還以為是更大的戰略呢……”
“兩筆賬也很多了,已經是很大的戰略了。”寧毅笑道,“至於劉光世那邊,確鑿的證據當然沒有,但是針對前線那邊發回來的情報,鄒旭雖然叛變,但是對手下部隊的紀律,要求仍舊非常嚴格,陳時權、尹縱這兩個大地主,幾乎是被他給掏空了,砸鍋賣鐵在賭這一把。他的部隊戰鬥力是有的,而劉光世渡江之後,幾次小勝逐漸變成大勝,我們覺得,鄒旭是憋著壞的……”
“私下裡的過節歸過節啊,但鄒旭這個人,在大的戰略上,是有他的能力的。戰鬥從第一次交鋒開始,他謀求的就一定是全勝。現在我們距離汴梁太遠,不可能預測到他把勝負手放在哪裡,但如果是不含意氣的推測,參謀部裡認識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買他贏。”
寧毅轉過頭來:“所以現在是不知道他會怎麼贏,但估計他會贏。”
“……那不能插手讓他們多打一陣嗎?”
“距離太遠了,我們一開始嘗試過幫忙劉光世,補上一些短板。但你看看嚴道綸他們,就清清楚楚了……在真正的戰略層麵上,劉光世是一個胖的不得了的大胖子,但他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我們堵不上這麼多破綻,而鄒旭隻要一拳打中其中一個破綻,就有可能打死他,我們也沒有能力幫他預測,你哪個破綻會被打中,所以前期的買賣我一直在強調加速,你們快點把東西運過來,快給錢,到了現在……拖兩個月算兩個月吧,如果他居然僥幸沒死,買賣就繼續做嘛,反正這次的事情,是他們的人搞出來的。”
寧毅頓了頓:“所以這就是豬隊友。接下來的這一撥,不說其它看不懂的小軍閥,吳啟梅、鐵彥、劉光世,一旦真刀真槍開打,第一輪出局的名單,多半就是他們。我估計啊,何文在江寧的比武大會之後如果還能站住,吳啟梅和鐵彥,就該挨刀了。”
他說到這裡,手指在茶桌的小地圖上敲了敲。師師低頭看去,隻見小地圖上果然標注了不少符號,大概是代表某一撥某一撥的勢力,都圍繞著江寧排開,寧毅在汴梁方向上標注的東西甚至都沒有江寧這邊多。
“原來你在想這裡的事。”她莞爾一笑,“江寧熱鬨成這樣,開的還是武林大會,聽說那個林胖胖也去了,你其實是想去湊熱鬨的吧?”
寧毅歎了口氣:“也就無聊想一想嘛。”
“多少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遭了幾次屠殺,估計看不出原樣了吧。”寧毅看著那地圖,“不過,有人幫忙去看的……估計,也快到地方了……”
他這句話說得柔和,師師心中隻以為他在談論那批傳聞中派去江寧的工作隊,此時跟寧毅說起在那邊時的回憶來。隨後兩人站在屋簷下,又聊了一陣。
這是秋日下午平靜的院落,附近人影來去,說話的聲音也都平平淡淡的,但師師心中知道會出現在這裡的,都是一些怎樣的訊息。在八月裡的這個時刻,第七軍從上到下的整風正在進行,對劉光世的陰謀正在進行,城裡城外教育部“善學”的推進正在進行,大大小小的部門,無數的、同等級的工作,都會往這邊延伸過來。
而包括宣傳部在內,關係到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報紙業發展的重大會議,由於才剛剛開始,甚至都不足以成為一場正式報告的資料。
暴風眼中心,總是平平靜靜的。他們有時候會聊起些許的家長裡短,陽光落下來,小小池塘裡的魚兒觸動水麵,吐出一個泡泡。而隻有在真正遠離這裡的地方,在數十裡、幾百裡、上千裡的尺度上,颶風的席卷才會爆發出真正巨大的破壞力。在那裡,炮聲轟鳴、刀槍見紅、血流延綿成紅色的沃野,人們蓄勢待發,開始對衝。
那是長江以北已經在綻放的景象,接下來,這巨大的風暴,也將降臨在暌違已久的……
——古城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