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時,雨要小些了,但依舊綿綿下著沒有停止的意思。
李舒羨打理好屋裡後,站在簷下斜望灰靄靄的上空,小雨細密如織被風吹打著紛紛揚揚飄落,細如牛毛的雨絲一縷接著一縷,遮擋著使院子大門正對著的波浪般起伏的遠山朦朦朧朧的,蒼幽的山色籠罩著若有似無的輕紗和黯淡的天色連成一片,渾然便是濃淡相宜的山間秋雨水墨圖。
她淡淡的神色有所觸動,抿直的唇線翹起一個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漆黑如玉的眼珠動了動,然後眼皮慢慢垂下,流露出和冷淡神情不相合的溫情,隨後緩緩伸出手,任順著屋簷上瓦縫彙聚垂落珠線滴在手心。
晶瑩剔透的水珠四濺,沿著掌心的紋路蔓延四散,沁人的涼意霎時穿透皮膚滲進心底,讓人不由一瑟縮,李舒羨乾燥的那隻手攏了攏身上那件灰色外衣,老氣橫秋的顏色襯得她更顯沉穩。
夾雜著秋意蕭瑟的山風將細膩的雨絲吹拂得斜斜的,輕柔打在她英氣且冷淩淩的麵龐上,涼意如無聲的大手已強硬的姿態不由分說將她包裹得密不透風。
李舒羨的腦袋被冷風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從未如同現在這般清醒卻又像攪和得不知凡幾的熱粥漿糊,混亂又茫然,和這無頭厘東吹一下西刮一下的風彆無二致。
秋稅征收之日不足一月之餘,而半個月後便要陸續上繳山神貢賦了,這段時間前後便是一年中村裡上下唉聲載道之聲最鼎盛的時日……
“早就聽說慶延山集天地之鐘靈敏秀,前兩日天晴日朗還不曾有餘的心思留意,今日下著雨,煙霧蒙蒙的,倒是極大顯出了這古老山脈景中的瑰色呢!”
季含楹步調施施然,出來時順手拿上了倚在牆角的油紙傘撐開,傾斜著替李舒羨避開了夾風雜雨的寒意侵襲。
“可不能仗著身體好就不避雨啊!”含楹笑著將舒羨往裡拉了小步,說著還彈指撣了撣她發間掛著的米粒大小的透亮小珠。
簷邊掛著的一顆接一顆的雨滴如穿線的玉珠密密地排成列,形成雨幕滴落在地上發出“啪嗒”清脆的響聲,如同清透的玉珠和地麵相碰撞清音陣陣,將天地間潤物無聲的小雨和這一方小屋隔絕開。
驟然離開那帶著浸人寒意而令人清醒的氣息,一種久違的暖意迅速覆上,李舒羨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微微泛紅,連帶著渾身上下都沾染了寒雨的濕意。
她歪頭凝視了季含楹半晌,才輕笑了聲,有如寒山上久經風霜的冰雪消融,眼底一下有了抹劃不來的暖意。
是啊,匡扶正道的修士已經到了啊。
“含楹,你喜歡雨天麼?”
季含楹收好才撐開一刻鐘不到的傘,略微思索,“還行,談不上喜歡,但也不算討厭。”
今天的舒羨好像有哪裡不一樣,季含楹心底劃過異樣,麵上卻不顯,柔柔笑著。
李舒羨笑笑,感慨喃喃道:“是啊,雨天可真好,藏在泥裡的罪惡都被衝刷淨了……”
“什麼?”季含楹沒聽清,反問。
李舒羨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凝著含楹,“今日下著雨做不了活,我前些日子和李嬸她們約著要向她們討學繡鞋新花式呢,今天剛好得了空,不如一起去看看?”
……
到了村西頭,幾個受不住涼穿上了厚外衣的婦人圍坐在一起,眯著眼為不久後的冬日納新鞋。
含楹和舒羨兩個俊俏小姑娘坐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尤其是麵對繡花女紅這類細致活,季含楹快愁得冒冷汗,沉重的劍在她一雙纖手中舞得婉轉靈動,可竟拿這小小的繡花針沒辦法!
她跟著李舒羨學了基礎的針法後,便垂著頭搗鼓去了,勉強也算是上了手,隻是針腳還是難免歪歪扭扭。
納鞋得心應手的嬸子們手上動作飛快,嘴裡也不閒著,七嘴八舌聊著。
“哎,聽說今年秋稅要提前收了,你們家糧食準備好了沒啊?”
“哪能啊,我們家山神的貢糧還沒湊齊呢,”一位佝僂著的婦人嘟囔著抱怨,“往年不是說好了貢糧隻需七石,結果今年又漲到十石了,這都快抵上我們家兩個月的口糧了!”
說到這,眾人一片唏噓聲,秋稅還需糧食十五石,這一年到頭下來沒餘下來還日子越過越緊巴了。
想到這場不合時宜的秋雨和地裡還沒來得及收完的莊稼,婦人們不由在心裡擔憂起來,但願後麵出大太陽,晾曬都還來得及,不然儲存不好,來年可怎麼辦啊……
季含楹本不太關心這些,聽著聽著就支起了耳朵,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她蹙起眉頭,昨日她就從聞姑娘口中聽過大興土木祭祀山神一事,還覺著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可如今一看……她不動聲色掃過帶著同樣愁容的枯黃色麵容,隻覺也不是沒有可能。
“山神本應該庇佑一方,為蒼生造福,若是因為供奉山神而導致生活都艱難,這不……失了其本來意義麼,”她輕聲問:“既無法承受高額的貢糧要求,那就不繳納不行嗎,山神怎麼會因為這種小事怪罪呢?”
“嗐,山神不怪罪,可人要怪罪呐!”一婦人自嘲似笑道,“誰不知道大祭司就是打著山神的旗號斂財……”
她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婦人先緊張起來,胳膊肘捅了捅她,提醒她說話小心。
婦人也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心虛瞟了眼窗外,縮著脖子小聲嘟囔:“誰不知道啊……”
默不作聲的李舒羨放下手中活計,長歎聲,冷淡的臉上基礎一抹苦笑,半真半假道:“這大祭司確實在我們古藤村為非作歹好些年了,不如我們重新推選一個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