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世界裡,故事還在緩緩推進,江琛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按照道理來說,他和程程算是熟人了,所以看到她在大銀幕地故事裡如此這般,總會有一種微妙的出戲。
之前他看過程程的電視劇,就多少有這種感覺。這不是演技的問題,隻是有些心理關就是這樣的...當然,追劇嘛,也不用太在意細節,所以放寬心態之後,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的。
但這一次,江琛卻從一開始的微微出戲,到徹底消弭了這感覺了。
他現在就好像是在看一部普通的,完全沒有熟人參演的電影,然後可以以全然客觀的視角評價演員和劇情。
周虹的故事有懸疑的因素,也有很多波瀾起伏的情節,以文藝片來說算是很吸引人的了,非要說是文藝片與商業片的結合其實也可以。但要讓江琛一個大男人來說,其實這個故事挺沉悶的,如果不是導演與女主角足夠高明,觀感可能完全不同。
李海倫在畫麵上的天賦簡直驚豔絕倫,講故事的能力、節奏的把控也非比尋常。當初他就可以將一個老生常談的古代戲曲故事搬上大銀幕,以戲曲的方式加以表現,最後卻一點兒不沉悶,這可不是運氣,是有真功夫在裡頭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周虹》可比《牡丹亭》的基礎好多了,後者不說是戴著鐐銬跳舞了,簡直是走鋼絲跳舞!
在李海倫的運作下,《周虹》的節奏是平靜之下醞釀著引而不發的,仿佛月光下的海潮,一浪一浪,圓潤徜徉。在這個敘事節奏裡,配合他漂亮的構圖,觀眾的注意力被集中的很好,不會覺得這樣慘淡的故事會無聊或者不忍直視。
而程程,程程她是另一種‘奇跡’。
其實真要說《周虹》的故事有多強,那是沒有的,這就是一個無辜的靈魂飽受折磨,一路墮落,最終自我摧毀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眾多文藝片經典中不算出奇,真要摳細節的話《周虹》在其中也是不上不下的。
其實在當代,在不同的故事被不同的手法講了千百次之後,已經很難有某個故事讓聽者、讓觀眾覺得驚豔新鮮了。這個時候,程程出現了,她大概是在以自己的親身示範向觀眾告知,精彩的表演可以怎樣程度上拯救故事本身的‘平平無奇’。
江琛看著程程飾演的周虹從房間裡走出來,仿佛一個灰色的遊魂,在餐廳、在廚房冰冷地走動,不快也不慢,連一口熱乎氣都沒有——明明是受害者,卻因為家人覺得丟臉了,家人甚至會假裝她不存在,無視了她。
當程程捧著一隻大碗,麵對被收拾乾淨的餐桌,一點兒菜沒有,於是站在一邊,大口大口地吃飯——江琛沒法說什麼,隻是在程程腮幫子撐滿了,拚命往下吞咽,又根本咽不下去地時候,他忽然眼睛和鼻子酸了酸。
畫麵裡沒有歇斯底裡的崩潰,沒有鄭重其事的哭戲。但是,當周虹拚命要咽下什麼的時候,觀者就是覺察到了某種很痛苦的東西...觀者的觀賞水平或許不是那麼高,並不能很清晰地說出這一幕到底在表達什麼,但有些東西潛意識已經接收到了。
痛苦到讓人落淚。
當然,這個屬於周虹的故事也不總是那麼痛苦,故事過半的時候,也還是有一些‘令人振奮’的情節的...就比如說那個在威尼斯首映時,大家認可的、會成為影史經典的鏡頭。
周虹從外麵走進來,光線恰到好處,構圖也是精心設計的結果,隻不過呈現在畫麵上,要裝作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行動之間,光彩奪目,沒有什麼可說的,就是太美了。
這是一種俗氣的美麗,沒有給她上柔光,也沒有特意配合真正華貴的華服珠寶,更沒有強調所謂的‘清新脫俗’。在李海倫的鏡頭下,她美的不真實,也真實。
不真實是因為確實是太美了,第一眼看到就有強烈的衝擊感。真實則是因為,鏡頭到此依舊是符合整部電影的基調的,冷峻而自然——當程程入鏡,臉上真實皮膚的溝壑雖然微小,卻是清晰可見的。
根本沒有遮掩,更彆說磨皮濾鏡什麼的了。出現在鏡頭中,她的妝麵甚至都不是那麼完美...是的,這是精心化好的妝容,但現實就是,即使是最巧手的化妝師,也不可能讓一個人的麵容完美無缺,也不可能毫無化妝痕跡。
進一步說,鏡頭中周虹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在大銀幕上看到的人,更像是生活中麵對麵看到了一個化了妝的人。
不是不能修飾這種妝感,隻是偏偏沒有這樣做。
按照常理,這會讓故事裡女主角的美貌大打折扣,畢竟大家拍片的時候打光、濾鏡什麼的都是為了‘更好看’嘛。但在當下卻不是這樣,畫麵裡的瑕疵與真實成就了這一刻周虹的非凡美麗。
讓人相信這是真的美麗,屬於凡俗女子的美麗。
俗氣是真的,美麗也是真的。
於是,畫麵裡那些男人的誇張舉止也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觀眾完全被說服了,對此接受良好——就連熟人,江琛也忍不住‘哇’了一聲,對旁邊的夏喻嘀咕了一句‘平常是看習慣了嗎,沒覺得程程有這麼、這麼...’。
夏喻依舊是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故事繼續。
故事的後半段,節奏比前麵更快,劇情開始了大暴走。如果說,前麵的部分都還算是‘日常’,後麵就迅速進展到了法製頻道,周虹的人生在被加害的時候,符合這個世界的道義。而當她選擇反過來加害於人時,就迅速萬劫不複了,即使那些‘加害’很大程度上是被人操縱的。
她其實是一個對世界沒什麼壞心,不認為自己能得到任何好東西,但又忍不住想伸出手的可憐人。
從道德、從法律上,她都罪無可恕,但不妨礙觀眾共情了她,並且可憐她。
到最後,原本因為她對這個世界、對他人做出反擊,將那些曾經瞧不起她的男人玩.弄於股掌而興起的爽快興奮,漸漸散去——鏡頭的冷峻在升級,周虹像是被扼住了呼吸的小鳥,在‘活潑’地煽動翅膀、‘啾啾’鳴叫之後,一點點失去了生機。
那個讓程程在威尼斯一舉封後的鏡頭出現,觀眾看到周虹在孟文陸麵前波瀾不興。兩人的這場對手戲,其實對話很簡單,從字麵也看不出古怪,但在演員的眉梢眼角,靠眼神、以肢體,就是讓觀眾明白了:
周虹明白孟文陸對她的殺心了。
那麼她會反抗嗎?完成反殺,或者遠遠逃離這個男人?
都沒有...她很平靜地說‘我去一下洗手間’,然後就走出了房間,將孟文陸拋在了身後。而就在她走出房間後,她腿一軟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這不是普通的摔倒,她甚至不能控製自己的肢體了。事實上,她之所以摔倒,正是因為她控製不了自己的肢體了,而不是摔到了哪裡,這才導致了不能控製。
她想要站起來,繼續平靜無事地走進洗手間,但她做不到。她隻能掙紮蠕動,這個時候她其實喪失了作為人的象征,像一隻不能思考,已經被蛛網捕獲的飛蛾。一切都是徒勞,一切都毫無意義。
僵硬地掙紮了幾下,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也因為充血而通紅了,頭發亂了,妝麵蹭地亂七八糟。美麗了幾十分鐘的女人,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那個灰暗的、相比散發自己的光彩,更願意隱藏自己的光彩的時期。
黯淡無光,甚至有一點點惡心。
但又無法否認,這一刻的她足夠吸引人,她就是畫麵構圖的中心,是氣場的‘眼’,觀眾已經完全被她打動了。
看她忍不住作嘔,想要將自己這具皮囊裡的一切都嘔出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淚流滿麵,臉上一片片濕涼。
......
江琛和夏喻走出電影院時,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沉默地去了地下停車場。等到了車上,江琛才打破了這過於沉默的氣氛:“直接送你回家?”
夏喻默默點了點頭。
車子發動之後,那種機器的動靜好歹讓車內的空氣不至於那麼沉悶。等到車子開出,彙入京城龐大的車流,路上因為紅燈停下來時,江琛忽然說:“真厲害啊...”
夏喻‘嗯’了一聲。
確實很厲害...之前他們都有看過程程出演的影視劇,都覺得程程是一個好演員。但不管怎麼說,都沒有特彆出人意料的地方——就是那種表現不錯,但和其他人似乎也沒什麼不同的感覺,不是特殊的那一個。
程程的表演,相比她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巨星氣質,那就差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