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她看上去也沒有絲毫悔意，仿佛剛才親手殺死的不是一個能說會笑、生了靈智的生靈。
傲慢、冷血、殘酷……沒有一絲憐憫。
晏重霽眸中的血色更甚，隱隱快要淹沒那最後的清明。在親眼看到似和魂飛煙滅的那一瞬,他的心中瞬間湧出了滔天的憤怒和恐慌。
那股憤怒控製著他，甚至隱隱動搖了他的神魂，讓他恨不得把這一切都毀掉。
她殺了似和。
他應該恨她，應該殺了她，應該讓她為似和償命！
“神尊，動手吧。”
歲離說話的瞬間,揮手一揚,便在他們兩人周圍布上了結界。破霄劍在日光中閃爍著冷厲的光芒。
晏重霽握緊了雲霽劍，運起神力朝歲離刺了過去。他的速度極快,劍光如閃電一般向歲離飛速而去，劍影更是快得讓人看不清。
“神尊這是真的要殺君上嗎？”
圍觀的眾仙神驚訝地看著這一幕，有人的眉頭已經深深皺了起來。這一劍極快極狠,六界之中能夠擋住或者躲開的人少之又少。
“君上，怕是……”
隻是話未說完，餘下的話便儘數咽了回去。
歲離能一劍擊敗鳳祁，足以說明她的強大。但是他們也都知道，神尊與鳳王的實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彆的。
同為上神,但是神力修為也有高低之分。
可此刻，在多數人都以為歲離躲不過這一劍的時候,隻見她身形微微一閃，竟是完好無缺的站在了另一邊。
不但如此，她甚至還反擊了回去。
兩人的動作都很快,看得人眼花繚亂。修為低一些的神仙已經看不清他們的動作了,唯有修為深厚的上仙上神還能勉強跟上。
因為歲離布下了結界,因此她與晏重霽之間的打鬥雖然激烈，倒是破壞性不大。
隻是神波撞擊間，結界也如水波一般劇烈搖晃。
“想不到君上的劍法竟也如此精妙。”
不到一刻鐘，歲離已與晏重霽過了數招，表麵看上去兩人竟然勢均力敵。但唯有在戰場中的歲離知道，她已經快到極限了。
兩人之間終究還是有著修為的差距，即便如今歲離勉強找回了半顆心臟，但她依舊打不過晏重霽。
如果這一萬年來，她的修為穩步上升，或許有一戰之力。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不出三招，她必會敗在晏重霽手下。
歲離倒是沒有什麼難受羞恥的感覺，畢竟她一開始就明白自己不是晏重霽的對手，更何況……
她的劍法傳承於他，她使出的一招一式，皆來源於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太難。
況且她麵對的還是晏重霽，那個能以一劍破萬魔的重霽神尊。
而她，劍道之路早斷在了萬年之前。
此刻，她之所以能撐到現在，無非是仗著一份熟悉——哪怕晏重霽失去了記憶，但身體的記憶騙不了人，數萬年養成的習慣不會變。
不過，她全盛時期都沒有在他手中撐過十招，此刻竟然已逼近了二十招……
為什麼？
撕拉——！
一道劍氣劃破了她的臉頰，一絲血線頓時溢了出來，在那張白玉如瓷的臉上極其刺目顯眼。
雲霽劍忽然發出了一聲嘶鳴，顫動不停，仿佛在發著什麼脾氣，想要從手中脫離出去。
晏重霽猛然用力，牢牢握住了劍柄，用力之大甚至讓劍柄有了裂痕。可繞是如此，雲霽劍也沒有安靜下來。
他已被血色染了一半的眼眸怔然了一瞬。
雲霽劍發出的那一聲悲鳴，讓他的神智恢複了一瞬清明。他忽然抬眸看向了對麵的女子，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被劃破的臉頰上。
那道染著血線的傷口，異常的刺眼。
晏重霽忽地悶哼了一聲，隻覺握劍的手掌猶如被烈火灼燒一般，痛入骨髓。
為什麼？
他才是雲霽劍的主人，他要為似和討個公道，雲霽劍為什麼忽然鬨了起來？或者準確的說，雲霽劍……為何不願傷害那傲慢冷漠的女君？
在這漫天仙神中，歲離的武力確實算得上厲害，可在晏重霽的眼中也不是不能戰勝。
這位年輕的女君固然強大，可也不是沒有破綻。
他本應最多隻用五招便能擊敗她的。
……為什麼？
不應該這樣的。
哪怕他與她是同門師兄妹，他們曾有同門之情，可似和死了……他不能讓她死的，絕不能！
這個念頭仿佛早就刻進了他的神魂之中，隻要一想到似和已死，憤怒便鋪天蓋地而來，再次淹沒了他剛恢複的一絲清明。
是了，似和死了，死在了歲離手中。
他應為她報仇！
“本尊才是你的主人，劍怎能違背主人的意願？你不能。”晏重霽的眸中飛快的閃過一抹若隱若現的癲狂，他忽略了手掌被灼燒的劇痛，執著劍再次刺向了歲離。
雲霽劍勢如破竹，攻破了歲離所有防禦，刺破了她身上的仙衣，冰冷的劍尖刺進了她的胸口。
半寸、一寸……
再不得進。
歲離隱忍的悶哼了一聲，身子不受控製的後退了半步，鮮紅的血從胸口溢出，染紅了美麗的仙衣，滴在了銀白的劍身之上。
晏重霽握劍的手倏然停住。
他眼裡的血色忽明忽暗，眸光晦暗不明。
“君上！”
圍觀的眾仙神俱都驚呼出聲，曜烈與白九仙更是立刻飛了過去。哪怕他們不是晏重霽的對手，他們也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隻是不等他們趕到，卻見那神色冷若冰霜的白衣神尊忽然拔出了雲霽劍，倒退了很多步。
“為什麼……為什麼……”
他輕聲低喃，聲音中似有茫然慌亂。
他退了很遠很遠，直至身形一晃，竟是飛身離開了這裡。
“……大師兄？”
歲離抬頭看著晏重霽離開的方向，不過片刻，卻隻能捕捉到他隱沒於雲間的最後一片衣角。
待她再看時，已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走了。
在即將殺死她為心愛之人報仇的前一瞬，忽然走了。就在前一刻，歲離已經決定動用天君印。
她是天道親選的天君，便是強大如晏重霽也不可能真能要了她的命。這天地間，也無人能殺死她。
除了她自己。
可在最後一刻，晏重霽停了下來。
歲離遙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隻是這一抹笑比哭還要難看。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哭了，但這一瞬間，眼眶依然漲的生疼。
她的大師兄啊，終究還是心軟了，哪怕他沒有他們之間的記憶，忘了她，可他還是沒有真正的對她下死手。
這就是歲離曾經猶豫的原因。
她不想讓他左右為難，也不想讓自己落入這種被選擇的窘境之中。
可最終……她還是傷害了他。
“君上？”
“徹查今日之事。”歲離回過神來，視線在周圍的神仙身上掃過去，聲音充滿了肅殺之氣，“參加賞酒大會的仙神在事情查清楚之前，都不能離開天界。若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下方的仙神麵色一變，但剛觀看了方才一戰，誰也不願違抗女君的命令，皆恭聲應道：“臣遵旨。”
“今日諸君皆受驚了，賞酒大會便到此結束，各位回去療傷吧。”歲離唇角揚起了一抹淺淡的弧度，聲音似又恢複了平日的溫度，“雖今日出了點小意外，但本君說過的話依然有效，擇選少君一事照常進行。”
“三日之內，各族便把人送來吧。諸君可不要讓本君失望。”
“……臣等領命。”
看著女君臉上漂亮的笑容，眾仙神心中一寒，齊齊彎下了身子。
*
“鏗——！”
雲霽劍忽然發出了刺耳的響聲。
白衣男人猝然停在了雲間。
他垂眸，清楚的看見了陪伴了他百年的雲霽劍上出現了裂痕。鏗、鏗、鏗……斷裂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至最後砰然一聲，鋒銳的劍身竟斷成了兩截。
心臟驟然一縮。
晏重霽身形猛然晃動，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隔著衣裳皮膚，他亦能感受到胸腔中那顆正劇烈收縮的心臟。
“為什麼……”
為什麼他的心會難受？為什麼他……殺不了她？
是那被遺忘的同門之情，還是那脆弱的君臣之禮阻止了他？
“是你不得進，還是……他？”
他看著已斷成兩截的雲霽劍，眉目間有一瞬間的空茫，哪怕是已斷成為廢鐵，雲霽劍還在悲鳴。
……仿佛在傷心。
晏重霽的手忽然又疼了起來，眼前有一道鮮紅一閃而過，每看一次，心臟便緊縮一次。
他捏緊了胸膛處的衣物，忽地閉了閉眼。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才睜開了那雙眼睛，血色已經漸漸退了下去，重新恢複了平靜和冷冽。
他沒再看已斷的雲霽劍，直接把它收進了介子空間，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
天空不知何時暗了下來，暗沉的烏雲幾乎要占滿了上空。忽地一聲轟然雷響，一滴滴雨水落了下來，砸在了他的臉上。
冰冷寒涼，仿佛是他此刻的血。
他眨了眨沾著雨水的眼睫，低垂往雲層下方看去，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他竟已到了昆侖上。
隻看了一眼，晏重霽便驀然收回了視線，霍然轉身，飛回了神尊府。
“……神尊？”仙侍看到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立刻惶然行禮，“小仙拜見神尊。”
“似和呢？”
什麼？
仙侍怔了怔，臉色微變，小心地覷了一眼晏重霽的臉色。見他臉色如常，神色冷淡，除了發尾和衣角處不起眼的雨滴，一切都與往昔一樣。
“神尊……似和姑娘已經走了。”
他沒敢用‘死’這個字。
“她走了……”白衣神尊低喃了一聲，忽而又冷聲開口道，“不，她不會死，本尊會把她救回來的。”
怎麼救活？
不久前，天界所有人都目睹了那一幕——那小草妖被君上掏出心臟，魂飛煙滅，徹底不在了。
不過神仙神通廣大，尤其是法力修為強大的上神，堪稱無所不能。以神尊的能力，或許真能複活似和姑娘？
仙侍微怔，隻是還未等他想明白，便覺眼前一陣冷風拂過，一段冷香散在了空中。
“本君要閉關，任何人不得打擾。”
待到仙侍看去時，眼前已沒了神尊的身影。
神尊……不去找天君報仇了嗎？
不僅是他，天界中的所有人心中都有這個疑問。畢竟天君親手殺了神尊的心愛之人，神尊為此發狂，甚至不惜弑君。
雖然不知道最後一刻，神尊為何停下了攻擊，但眾人也不認為以神尊的性子和身份會善罷甘休。
然而接下來的幾日，神尊府大門緊閉，那日恨不得手刃仇人的神尊再也沒有出過神尊府中一步。
按理，弑君乃大罪，應當以謀反論處。哪怕是神尊也不例外。但天宮處竟也沒有傳來什麼命令。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君上下令捉拿神尊，也不過是徒勞。
絕對的力量讓晏重霽傲然於眾人之上，便是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這便是力量，有時候甚至比地位更讓人敬畏。
所以神尊當日為何收手？
隻是不等眾人想明白，神尊府中便傳來了消息——神尊意欲複活那隻小草妖，不惜任何代價。
聽說他願用神尊府所有珍寶換一盞招魂燈，聽說他為了尋找似和的一絲魂魄不惜用自身血肉為引，聽說他竟以自己的身體做試驗……
每一個聽說，都讓他們再次深刻的認識到——
神尊愛那隻凡間小妖，愛入骨髓，愛到不惜用自己的命去換！
那隻小妖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震動六界。明明隻是一隻連妖身也未完全褪去的小妖，她的名字卻讓那些居於高位的上仙上神們都記住了。
並且記得清清楚楚。
她死了，又仿佛還活著。
至少在天界，每日都有人在談論著她。
“似和姑娘雖隻是一隻小妖，可……她從未做過壞事，而且還曾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她死得未免太慘了一些。”
“快住嘴，往後萬不可說這些話，若是被巡邏仙衛聽到，你就慘了。”
“怎麼，現在的天界難道連說話的自由都沒了嗎？”
“你這是在對君上不滿？”有人便勸道，“君上亦是為了降服荒獸，這才不得已為之。”
“即便如此，何以用得上如此殘忍的方式？”
“想要取一隻小妖的心臟，又能留住她的命，這樣的方法實在太多了。醫仙宮的醫仙們，哪一位不會？”
聽到這話，剛才勸說的神仙也說不出話了。
因著不久前荒獸闖入天界的事情，這些日子來，天界的守備更加森嚴，時時刻刻都有仙衛仙將們巡邏，是以這些話，他們也隻能偷偷說。
但歲離身為天君，又怎會不知道這些事？
說這些話的人中，固然有真心為似和惋惜憤怒的人，但絕不會少了趁機渾水摸魚的人。
隻是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如今並不重要。
“各族送來的人都安置好了嗎？”天宮主殿，歲離神情冷淡的道，“所有人都到了嗎？”
“回君上，都到了。臣讓人把他們都安排在了沉玉閣。”曜烈回道。
“可，告訴他們，明日本君會親臨沉玉閣。”說到這，歲離唇角隱有笑意浮動，“本君也想看看這些族中精英是會讓人失望，還是讓人大吃一驚。”
此次礙於她的威懾，各族的速度倒是很快，便是麒麟、龍、羽三族也不敢懈怠。沒等到第三日，便把人送到了天宮。
各族的內部與六界各族相同，並不是一個鐵桶，裡麵的關係錯綜複雜。越是大族強族，背後的勢力更加莫測。
誰不想自己的子侄血脈成為少君？
沒有人能拒絕權利的誘惑，如果有，那隻能說是這份權利不夠大。
若是時間充足，各族或許能完美的處理好這些事。但很可惜，歲離隻給了短短三日，那些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族中的內部關係。
這便是歲離的目的之一。
“你也看過那些人，你覺得他們怎麼樣？”歲離偏頭問曜烈。
聞言，曜烈微微皺眉，沉吟了一會兒才回道：“臣隻見過一麵，還不敢妄下定論。修為天賦，臣不得知，但送來的那些人皆衣著華貴，身份尊貴。”
“小傻雀，你學壞了，竟然也學彆人拐彎抹角的罵人了。”聽到曜烈的回答，歲離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曜烈這話分明是指那些人本事沒有，關係肯定不缺，總之就是關係戶。
她看上去似乎挺開心，好看的眉眼彎成了一道月牙，眉心隱約的疙瘩也跟著散去了。
“曜烈唇角隱隱翹起，恭聲回道：“臣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好一個實話實說。”歲離唇邊笑意更深，她站起來，走到曜烈麵前，伸手彈了彈他的額頭，哼笑道，“本君倒不知你何時學得這般伶牙俐齒了。”
隻要她能開心一點，他可以更加伶牙俐齒，甚至油嘴滑舌。
“說起來，若論身份，你比那些人更尊貴。你可是本君的近衛統領，天賦出眾，英俊不凡，哪裡是那些人能比的？”歲離笑看著他，似是開玩笑的道，“要不，本君便收了你做弟子吧，你看可好？”
“不好！”
曜烈霍然抬頭，甚至忘記君臣之儀，直視著歲離的眼睛，“一日君臣，終身君臣。臣……隻願做君上的臣子。”
哪怕成為天君的弟子，身份會更尊貴，他依舊不想要。
他想與她做的從來不是師徒。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歲離無奈的搖頭，“未來變數甚多，你莫不是要給本君做一輩子近衛不成？”
“是！”
曜烈斬釘截鐵的道。
他回得沒有絲毫猶豫。
“君上是不想要臣了嗎？”他緊緊看著歲離，一字一頓的道，“那日您把我帶回來的時候，您便說過，讓臣做您一世近衛。這是您親口說的，您是君上，君無戲言，您不能反悔。”
歲離唇邊的笑意隱沒了些許。
“行了行了，本君不過就是和你隨口玩笑幾句罷了，你怎這般不禁逗？”沉默片刻，她又繼續笑了起來，“眼眶都紅了，怎麼還和以前那小可憐一樣？”
曜烈咬著牙，隻重複道：“您不能不要臣。”
“……本君也沒說不要你，行了，可彆哭鼻子啊。”歲離歎口氣，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可真是一隻小傻雀，給你更好的東西你都不要。”
“那你說說你有什麼願望？”歲離歪頭瞧他，聲音軟了不少，“你既然是本君的人，本君自然不能虧待你。快說來聽聽，本君滿足你一個願望。”
她還是把他當成當初的那個備受磋磨的小孩子。
曜烈看著她，半晌，才道：“臣想要保護君上。”他太弱了，弱到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被彆人欺負，卻什麼也做不了。
他一點也不想當個被人保護的小孩。
可年齡上的差距，是永遠也無法翻越的鴻溝。哪怕他再努力，修為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提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