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濕潤的長睫(1 / 2)

“啊,所以你這麼早來敲開我的房門,就是為了問你那一把破傘。”

司子天黑著臉站在門後,語氣極其暴躁。

他背後的遮光窗簾密不透風,整間臥室如同晝夜,昏暗至極。

遊司梵甚至看不清司子天怒氣衝衝的表情,無法觀察他的心情,隻能憑感覺開口:“堂哥,上次我將傘借你了,就三天前,你還記得吧?”

“我著急去麵試,堂哥……你要不先還我?”遊司梵試探道。

“傘什麼傘,現在是下雨了,還是下雪了?用得著你遊大小姐打傘嗎?”司子天上前一步,絕口不提傘是否在他這邊,陰森森地瞪著遊司梵,“矯情什麼啊!不就是太陽嗎,曬一下能怎麼樣,難道會把你曬死……”

……轟隆!

司子天話音未落,一道驚雷在他耳後驀然炸響。

動靜之大,仿佛是直接劈在他頭頂。

像是一種警告。

閃電的紫光穿過厚重的遮光窗簾,無規則的嶙峋光束刹那充斥這處不見天日的臥室,將裡頭的淩亂與肮臟照的一清二楚。

隨地亂扔的襪子;皺皺巴巴,滿到溢出廢紙簍的紙巾團;八百年沒擦過的電競顯示屏和炫光鍵盤;以及直至現在都沒扔的外賣盒。

估計裡麵殘餘的湯湯水水全餿了,正在成為細菌和蛆蟲的絕佳孕育場所。

那些也就罷了,這位堂哥從來都不是愛乾淨的人。

遊司梵捏捏挎包的背帶,打量司子天的眼神欲言又止。

……但是昨天用來盛三鮮包的瓷碟,為什麼還在這個房間裡?

司子天莫非已經忙到連衝洗餐具的時間也沒有的地步?

也許是遊司梵的疑惑和驚詫太過直白,毫不掩飾,雖然沒有說出任何一句問話,雖然兩人彼此間再次恢複先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但司子天依然難得地噎住。

他張張嘴,肥碩的下巴抬出三道褶子,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操!故意來看老子笑話是不是!

司子天心底暗罵。

遊司梵以為他終於要鬆口:“堂哥?現在快十點了,我去市中心還有半小時的路程,遲到不太好,你看傘……”

“不是,你這麼趕時間就趕緊走啊,還賴在這裡做什麼?傘傘傘,大清早就念叨這玩意煩不煩,你趕在下雨之前去到,停雨之後再回來不就得了!”剛熬完大夜睡下沒多久的司子天聲音粗嘎,惡聲惡氣,“都是成年人,這些小事還要我教你?”

“快點滾開,彆煩老子睡覺!”

啪——!

遊司梵及時後退一步,木門險之又險,擦著他的鼻尖“砰”地關閉。

震蕩的風吹動他的長睫。

源自於司子天房間的味道被隔絕,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臭味倔強地存留幾秒後,徹底消散。

遊司梵看著那扇深棕色的木門,眼底的情緒並沒有太大起伏。

剛剛換完筆芯的簽字筆,參考書,直尺,辛辛苦苦做滿筆記的本子。

從生活費摳出來,攢錢狠心買的巴斯克蛋糕;年節時叔嬸給的10塊錢小紅包;一根受潮後難以點燃,蔫巴巴的,在遊司梵拿起前司子天根本看不上的煙花棒。

他曾經被司子天惡意奪去無數件物品,現今不過是輪到傘而已。

遊司梵指尖勾起口罩邊緣,重新戴上。

塑料質感的纖維微微刺痛他的指腹,如同每次默默旁觀,對司子天愈發過分的行徑無動於衷的司二叔和司二嬸。

他們是牆壁上和藹可親的裝飾畫,是拉偏架的倀鬼,粉飾太平,笑臉相對,沉默坐視一切的發生。

而這,不過是因為他們接手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一個猝然失去雙親的孤兒。

事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

是三年前的除夕下午,遊司梵驚聞噩耗後昏厥,被叔嬸緊急送去急救室的一刻?

還是在遺產公證處,當司二叔為司麓和遊蘭的後事奔波整整一個月後,卻得知“你大哥的那套房子屬於廠裡的公有財產,嚴格意義講,那是宿舍,已經被廠裡做主收回,所以無論是遊司梵還是你,都沒有繼承權”的刹那?

或者是“小梵,嬸嬸這個月啊,家用吃緊,你堂哥要報補習班,你二叔要應酬,買煙買酒。唉,不是嬸嬸欺負你,就是你看你一直住在咱們家,那你爸媽給你留的那張卡……”的一瞬?

遊司梵不知道。

他依稀記得八歲那年,是司二嬸從司麓懷裡接過他,笑著揉揉他的頭頂。

“二嬸和二叔買新房子啦,小梵以後多來玩,好不好呀?”

溫馨而朦朧的記憶長出尖刺,像昆蟲節肢的細絨,悄悄爬上遊司梵的骨髓和腦海,徒留黏稠而冰冷的痕跡。

它靜靜觀測少年的命運軌跡,在發現撫養不會得到暴利後,當機立斷,開始合力逼他自己離開。

友善變作欺壓,變本加厲,隔岸觀火。

無須真正的打罵和霸淩,對待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年,一個終日埋身題海的高考生,一個學校沒有寄宿條件的可憐人,向他定時索要水電費,夥食費,雜七雜八的生活費,就已經完全足夠形成困擾。

算了。遊司梵想,算了。

反正很快就會結束這些黑暗。隻要出高考成績。隻要填好誌願。隻要上大學,努力兼職,工作,存錢,就此遠離與他相看兩厭的人和事。

就可以自這個不屬於他的泥潭抽身而出。

遊司梵低著頭快步走過客廳,一反常態,沒有和正在觀看電視新聞的司二叔打招呼。

黑色口罩疏離地包裹他的臉頰,這是普通的尺寸,並未加大或縮小。

然而旁人身上恰好的尺度,卻在遊司梵臉上顯得空空蕩蕩。

好似一方蒼白而羞澀的暖玉,藏在深色的布幔之下。

一掌即可完全承托,任意把玩。

司二叔抽出唇間叼著的煙,兩指曲起,將煙灰抖落已然堆起一座小山峰的玻璃缸。

那是已經堆積一段時間的灰燼,換句話說,他起碼在客廳待了半小時打上。

電視的主播朗誦細若蚊吟,音量調的很小,他向來不會打擾司子天的白日睡眠,家裡所有動靜都控製在最小範圍。

司子天的辱罵很響亮,可是對爭執清清楚楚的司二叔,壓根沒挪屁股去調和。

“小梵,吃了嗎?又要出門啊,”他慣常地微笑,問出一句廢話,眼角眯起的笑紋樂嗬嗬的,好像與過往十八年的慈和無甚差彆,“你啊,賺錢也要注意身體,年輕人,不用太拚。二叔雖然老了,但養你和子天嘛,也還是養得起的。”

遊司梵頓住腳步,小扇般濃密的長睫仍然垂著,一滴碎珠似的淚一閃而過,快速隱蔽於口罩上端的無紡布。

又是如此。還是如此。

熟悉的糊弄和漠視,看似關切卻暗藏機鋒的語言。

弧度完全不變的笑容。煙灰缸高高壘起的餘燼。電視液晶屏幕裡反射出藍光的主持。泛黃的米色牆紙。桌上裝模作樣的堅果和炒瓜子。

早餐後殘餘的油條味。汗味。乾澀刺鼻的煙草燃燒著,雲霧繚繞。

這是一個緩慢扭曲的黑洞,沒有觸手的軟體怪物,一日一日地吞噬遊司梵的骨肉,嚼碎了,又吐出來。

好惡心……好惡心啊。

三年裡日夜忍受的煙味令遊司梵無比厭惡,空無一物的胃翻江倒海,胃酸衝鋒陷陣般上湧,他近乎按捺不住,要在中年男人麵前乾嘔出聲。

“……小叔。”

良久後,遊司梵聽見自己終於顫抖著開口。

他無法衡量沉默與停頓的尺度,也許方才那個瞬間僅僅過去1秒,也許他已經和司二叔彼此僵持一小時。

“勞煩您和嬸嬸說一聲,昨晚那瓶藥油,我還回去了,就放在梳妝台桌麵。”他嗓音有點悶,像蒙在口罩裡,鈍鈍的,並未回答司二叔的廢話,“我出門了。”

話語的結尾,遊司梵沒有說再見。

他低著頭,踩著自己淺淺的影子,腳上穿的白布鞋,還是三年前的年節街市,遊蘭給他挑選購買的那雙。

短褲邊緣掠過他膝蓋深紫色的淤青,簡單束起的發隨步伐一晃一晃。

遊司梵不言不語,就如此離開這個不歡迎他的家。

*

2718年6月17日-09:57

「終於去西北大環線自駕了!(3)」

[“chess”拍了拍“媽媽”,誒你怎麼知道我去西北自駕遊啦?]

[“chess”拍了拍“爸爸”,感謝各位親朋關心,鄙人陪老婆圓夢中。]

[“chess”拍了拍自己,並祝福我6.29高考出分如願以償。]

[chess]:@媽媽@爸爸

[chess]:我好想你們……

[chess]:小黑貓默默流淚.jpg

*

2718年6月17日-10:11

[您已將“。”從黑名單移除。]

[係統已自動恢複您拉黑“。”前的個人設置,如置頂,特彆關心,一鍵收藏等。]

[檢測到“。”現在仍處於被您拒收消息的狀態,是否解除?]

[注:尊敬的年度SVIP用戶,您擁有拒收消息時照常接收對方動態的特權,若您仍在猶豫是否解除拒收,可先保持動態接收的開啟狀態。]

2718年6月17日-10:15

[停頓時間過長,係統無應答,申請解除拒收“。”消息的操作失敗。]

[尊敬的年度SVIP用戶,您仍然擁有隨時解除拒收消息的權利,具體操作詳解可查看“主頁→我→設置→幫助→操作解析子目錄→聯係人”。]

2718年6月17日-10:39

[動態接收功能已開啟。]

[您可以隨時查看“。”的動態了。]

*

“咦?你是也來麵試的嗎,這快下雨了,怎麼不進去店裡,還在外麵站著呢?”

突然被人拍拍肩膀,哪怕力道不大,遊司梵依舊一驚,條件反射地息屏。

屏幕上,正在編輯中的文檔界麵霎時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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