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昔聞宮牆之內, 天潢貴胄,所用皆非凡品,所食皆為珍饈, 所飲皆是仙釀,榮華富貴, 享之不儘。世人皆心向往之。
然吾今入宮伴讀, 雖確見錦衣紈袴,卻是食無山珍海味、行無三千仆從。帝最喜米線一碗, 後常食三菜一湯,皇子公主亦從之。
衣食至簡處,清簡於尋常富貴人家。
鳳子龍孫,竟淪落至斯乎?”
康熙看到這裡,就被糯米嗆到了,他堂堂大清帝王, 在六歲小兒眼中,竟然活得如此寒酸?!
不過……
他低頭看了看桌上,自己正在食用的這一道荷葉糯米排骨,頓時三道黑線。
——他確實就打算將之當做午膳,不再用其他了。
原先的一百零八道帝王禦膳規製,如今他也確實覺得鋪張浪費,實在沒必要整那些虛的。有那錢, 還不如多買些上等食材, 讓祁兒去鼓搗新品美食?
彆看這荷葉糯米排骨簡單至極, 這裡用的食材,除了祁兒親自從什刹海買回來的荷葉,就沒有一樣是凡品。
這糯米,是整個大清都產量極少的、隻產在洞庭湖畔的洞庭糯米, 品質至高、色澤瑩潤透明、食之口舌生香。
這排骨,宰殺的是皇莊嚴格按照的飲食結構喂養的肉豬,選擇其中肥瘦比例最佳的小排,剁成均勻大小的塊狀,一隻豬,也隻夠選取一份荷葉糯米排骨的量。
這香菇,是采自東北深山、生長於土地肥沃、環境純淨處的野生香菇曬製而成,是營養價值極高的山珍。
還有這些調味料,全部都按照祁兒的最高要求去釀造出來的,有的成本比很多山珍海味的價值都高。
皇後曾說,取消他一百零八道菜,會給他更高級彆的禦製享受。今日已可以說,她已經做到了。
這些食材,絕不是民間能吃到的。以前宮中浪費的是‘山珍海味’,如今食用的,卻是‘龍肝鳳髓’。
可張廷玉這小兒竟有眼無珠,還敢寫成文章嘲諷皇家,是不要腦袋了?
這文章被天下漢人看了去,豈不是會更加輕視清廷?他豈不是要淪為天下人笑柄?!
帝王威儀何在?!
他的麵子往哪兒擱?!
張英怎麼教兒子的?皇後怎麼給祁兒選伴讀的?
更可恨的是,這樣的文章,索額圖和京城書局的官員是怎麼想的,竟敢讓之公諸於世?!
想到這份報紙如今每次刊印萬份以上,售往大清各地,他的腦袋就嗡嗡響。
康熙恨不得立馬把索額圖揪過來,先打他個三十大板。但下一秒,他丟開報紙,若無其事地繼續吃他的荷葉糯米排骨。
香~真的香!
吃著這麼香的飯,怎麼能用氣憤或鬱悶的心情?
美食就應該用最美妙的心情好好享受,才不辜負了這人間美味。
吃完一份,康熙意猶未儘,暗暗摸了摸最近長出來的小肚子,他糾結了一個呼吸的時長,決定再用一份。
大不了,每日多騰出點時間強身健體!
這種時候,就能看出祁兒是真貼心,每次都給他準備了雙份。
等享用完美食,康熙秒變閻王臉,“梁九功,傳索額圖、張英前來領罪!”
康熙一怒,梁九功都抖三抖。
親自去傳索額圖和張英的時候,也讓個小太監跑了趟坤寧宮,給皇後娘娘報了個信。
就說,皇上吃五阿哥送來荷葉糯米排骨時,看見食盒裡的《京城周報》震怒了,現下要治索額圖和張英的罪。
索額圖和張英被梁九功喊出南書房時,就聽見他哆嗦著聲音道:“兩位大人誒,皇上看了《京城周報》震怒無比,您二位快好好想想,是哪裡犯了錯,如何認罪吧!”
這兩位天子近臣,平日裡都是深得帝心的得用之人,所以梁九功願意賣一句好,希望隻是誤會一場。
聽他提示,張英仍然一頭霧水,而後渾身冷汗涔涔,腳底發虛。
而索額圖一聽是報紙之事,已猜到十之七八,忙給梁九功塞了個荷包,壓低聲音道:“勞煩公公,遣人知會皇後娘娘一聲。”
梁九功把荷包推了回去,隻道:“皇後娘娘或已知曉。”
索額圖這才放心,和戰戰兢兢的張英一道,去往皇上的勤政殿。
張英一進殿,一份《京城周報》就摔在他麵前,“張英,你教的好兒子!”
張英慌忙跪下請罪,又道:“不知廷玉所犯何事,還請皇上明示。”
“你自己看看!”
張英撿起報紙,在索額圖的示意下,雙手顫抖著,找到他家張廷玉的文章,看了兩行,麵上血色儘褪。
“咚咚咚——”張英自覺大禍臨頭,惶恐地磕起頭來,“皇上恕罪、皇上饒命啊,小兒無狀,是臣教導無方,請皇上看在稚子年幼、童言無忌的份上,從輕發落則個吧!”
聽他語氣,真的快哭了。
張英此人,低調規矩隱忍了大半輩子,實在沒想到,從小乖巧的兒子,進宮不到兩月,竟然會闖下如此滔天大禍啊!
他看了看索額圖,語氣前所未有地尖銳:“索大人,你緣何會將此等稚兒荒唐之語,刊於京報之上?”
索額圖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看完全文,正想說什麼,皇上又一遝奏折砸下來,直中他的腦袋。
“索額圖,瞧你乾的好事?!”
“皇上恕罪!”索額圖磕了個頭,但表情竟是不慌不忙,“皇上容稟,此文發表,是經皇後娘娘首肯,臣本以為皇上是知情的……”
“皇後?”康熙一怔。
“沒錯,臣妾確實知情。”皇後的聲音從殿門處傳來。
她扶著曹嬤嬤的手,款款邁步進殿,一下子就指出關鍵所在,“皇上,您是不是沒有看到最後?”
康熙神色微頓,想了想,似乎後麵還有內容,但他已經氣到看不下去了。
張英聞言,重新拿起報紙快速往後看,越看,臉色越是緩和,有種大鬆一口氣的感覺。
皇後手裡正拿著一份報紙,她走到禦案前,將報紙遞與康熙,“皇上請看,不但後麵的內容您沒看全,連欄目的未曾注意吧?”
康熙這才去看欄目,大大的‘童話’二字,他剛剛竟沒注意到。
皇後笑道:“這就是新開的兒童專欄。”
康熙挑挑眉,順著剛剛沒看完的文章繼續往下看,隻見,在‘鳳子龍孫,竟淪落至斯乎’後麵還有幾段。
“吾遂究其原因,原是帝後憂國憂民,乃言傳身教於皇子公主,克勤於邦、克儉於家、儉以養德。
吾曾讀李商隱詩曰: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又觀而今皇宮之中,人人以驕奢為恥,以儉約為榮,所儉財物,皆用於賑濟黎民。感悟良深!
國之康熙,指日可待也。”
康熙:“……”
很難想象,這篇文章竟是剛進學的六歲小兒寫的?
這個先抑後揚的手法,真是差點氣吐他一口老血!
他看了看皇後,又看了看索額圖與張英二人。
下一刻,複又低頭將文章重讀一邊。
而後表情有些複雜:“張英,你文章真是出自你兒之手?”
怕不是你寫的?
張英一副惶恐之姿,“皇上,微臣此前從未見過犬子此文手稿啊。”
皇後笑道:“皇上,稚兒文筆拙劣,哪能出自張大人之手呢?”
“哈哈哈哈哈……”誰也沒料到,康熙忽然拍案大笑,點頭又搖頭。“張英啊張英,你這個兒子,有天縱之才啊!”
索額圖和張英都愣了一下,他們能想到皇上不會怪罪,卻沒想到皇上大度至此,竟還誇起張廷玉了?
皇後微笑行禮,“皇上聖明!”
康熙:“既是誤會一場,爾等便回去處理公務罷。至於張廷玉,朕自會另行賞賜。”
“謝皇上隆恩。”
張英站起來,不料腳又是一軟。
索額圖及時扶了一把,他才沒有失態,兩人雙雙退出勤政殿。
到了殿外,走了好一會兒,張英才感到逐漸恢複力氣,掙開索額圖的攙扶,“索大人,多謝你搭把手。”
語氣卻不怎麼好。
索額圖樂了,“張大人啊,您這膽子還得練練。”
張英:“索大人,算是下官求您了,下回要是還有這種事情,提前知會老夫一聲,可好?”
“好說、好說。”老狐狸索額圖笑得極為和善。
勤政殿內,康熙睇了眼皇後,“此事,你為何未提前知會與朕?”
秀敏微笑不變,“皇上,臣妾以為這隻是小事一樁,不曾想您反應會這般大。您看這童言稚語,尚有諸多不足之處,又是在童話欄目,臣妾以為,世人觀後不過一笑置之,信者寥寥,實在無傷大雅,更不值一提。”
康熙眯了眯眼,從皇後的角度來理解,似乎確實是小事一樁。不過,這文章寫的,一開始還真是讓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吊足了觀者胃口。
他不由再次發出疑問:“真是張廷玉自己寫的?”
秀敏:“是他入宮後,不同時期寫的幾段日誌,稍加潤色而成。”
康熙眼神犀利:“他怎會想到拿去登報?”
秀敏認下這口鍋:“是臣妾無意中看見,覺得這等不加矯飾之真言,著實有趣,便給了索額圖。還請皇上恕罪。”
康熙的手指在桌上不停敲擊,須臾後,才道:“宮闈之事,外道終究不妥。”
秀敏:“臣妾記下了,往後斷不會再有此等事情發生。”
康熙:“罷了,此事到此為止。”
秀敏行禮:“那臣妾便先告退了。”
康熙張了張口,望見皇後無懈可擊的微笑,頓了頓,終究沒說出什麼來,就讓她回去了。
望著皇後逐漸遠去的倩影,康熙蹙了蹙眉。
他們之間,似乎越來越生疏了。
回到宮中,秀敏直奔小膳房,揪住忙碌的胤祁。
“你乾了什麼好事?”
胤祁被額娘提著後領子拎起來,整個人都懵了,“我、我乾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