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穹劍光一道道逝過,之前強行縫合他軀體創口的細小劍芒也遞次暗微,待天光儘暗,這些劍芒也悉數崩碎消散。劍芒一去,拚湊連結的皮膚便似脆弱舊紙,一片接一片的開始乾涸剝脫,露出其下筋肉,初時尚且鮮血淋漓,轉眼之間,已一塊又一塊枯乾癟陷。
浦南舊似並不在意自身血肉正在急速分崩離析,隻是仰頭一直望向書寫其生平的劍光,偶有悲喜,或見惆悵,終於一片釋然。
到得此刻,他渾身僅剩若乾零碎的皮片,眼神依舊沉靜,啞聲道:“多謝李君告知。”他露出最後的笑意,“若是記得自己姓名就好了。”餘音未落,整個人便已褪儘了血肉,徹底化為一具白骨伶仃的骷髏,唯有眼眶幽邃無儘,縱再不見清眸黑瞳,仍有滿懷熱衷。
我長揖為禮,傾儘此生肅穆與嚴整,恭聲道:“在下嶽襄劍派李平,拜見訴真教杜頗掌教。”
白骨驀地劇烈顫抖,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不過一轉眼,周身所有骨節便同時崩解,碎裂白骨向四麵八方飛散,折裂之音此起彼伏,又一陣狂風席卷而來,裂散白骨化為風中煙塵。
天空無數巨劍與屍身亦在同一時化為飄飄齏粉,隨風潛無蹤。
待風暴終定,劍林前空蕩如許,隻有茫茫空野,深深地縫,那些巨劍與亡魂仿佛從未在世上留下痕跡。
一柄折斷的冰劍橫於塚前,清冷無聲。
我袖掀風起,卷起冰劍收入袖囊,心中仿佛巨石累疊,沉重中更激出一點冰冷怒意,這股不平之意初如燈幽,勢漸蔓延,似山火熾燃漸趨燎原,全不能止息。本來虛寂空蕩的識海也因這股怒意而激蕩翻湧,終成滔天巨浪。
求道者曆練生死尋常事,然而三千界天恩怨,豈容域外真實染指!若不踏平這此界,我心難平!
感應這不平心火,高懸空中的卻邪光華暴漲數丈,縱曆一日三戰,它未見絲毫頹勢,反倒歡欣鼓舞,戰意高亢。
我凝望高空,沉聲開口:“在下欲毀此境,恐餘波有所損傷,簡道友保重。”還不等身邊簡秀回應,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已搶著出聲,“燒了這個玩弄人鬼的地方!燒她娘的!”卻是小絹人不知何時已經重回她裙邊,正滿臉激動揮舞小拳頭呐喊。
我不再說話,伸手一點,卻邪緩緩轉動,劍尖處碧輝星綻,光射四野,劍意至處,宇宙為之凜然,玄黃一片肅殺;而那些上懸星辰下吊泥壤,束縛此界亡魂的經緯弦更是齊顫不已,似在嘶吼,又似戰栗。
轟崩之音隱隱自地底傳來,連綿不斷;四麵天際如琉璃般塌縮裂開,無儘黑暗自缺口泄入。
我立於將翻覆的天地中,冷冷看天經地緯如緊繃琴弦,天空為之撕裂,大地為之扯斷,無數流星似天火陷落,傾盆而降,將大地砸出無邊火海,胸口一股鬱怒方將將有了去處。
既然小界與域外真實彼此混淆,難分你我,那徹底瓦解這方天地,無論界內或域外,真實或虛妄,到時一切玉石俱焚!
鷹鶴俯衝九天,放聲長唳,真偽生靈在哀告哭嚎,我全做不聞,手指卻邪,便要揮落!
恰在此刻,世間響起一聲幽幽歎息,似是天地間忽然蕩開一陣微風。
我手臂再也難以揮動。
流星明明正如落焰雨,大地將要焚為千萬段片,經緯線下一刻便會齊齊繃斷,那些哭嚎哭訴之音震耳欲聾……這一切一切,忽而在此時全部凝固,像是有隻無形巨掌突然拍下,將這個絕望掙紮求生的界天拍成一張平平的畫卷,此刻被鑄成永恒。
我緩緩收手,目光橫向來處,隻見一人撥開懸散滿天的飛石砂礫,自流星的火光中緩步而來。
隔著無限的火焰與塵土,我與來人視線相撞。刹那之間,那些舊日景象,那些不知事的歲月,顯赫榮光的從前與把臂言歡的荒唐一一流過眼前,仿佛又置身千重之巔,聽千峰風起,萬澗劍鳴。
來人與我相視,帶著陌然的怔忡,片刻喚出聲,“李閣。”
我負手相對,向他頷首致意:“陳掌門。”
來人的目光長久投來,不語不動,隻任縱深溝壑在他腳下緩緩彌合。
我漠然看他,“閣下欲阻我?”隨此一聲動問,卻邪劍魂自畫內驚醒,劍鋒陡旋,直指千重掌門。
陳微舟緘默,忽無聲而歎,袍襟拂動,拭開一片澄明空間。
這裡並無星月輪轉,也不見天火地動萬物慘鳴,隻是暗,純粹的暗。
有道人影站在最深暗的儘頭,麵目並不分明,隻有輪廓隱約可見,說是人也好,說是稻草做的傀儡也行,全然不分明,隻是單單看著那道影子,忽然之間我就說不出話。
忽然就失去了所有語言,連同那連蛇一樣盤踞胸中,冰涼幽深的怒意也慢慢也被這黯淡慢慢覆蓋,慢慢的熄緩。
卻邪從空中重重摔落,無聲無息,亦不曾濺起半點塵埃。
我們之間仿佛淤積了萬年的泥沼,寸許靠近不得。我近不了那道影子,隻好遠遠看著,站著,遲疑又遲疑,突然醒起身上又是土又是血又是水,黑暗雖然之間雖然看不到,也必然狼狽不堪,趕緊上下拍打一番,扳正頭上竹冠,理好腰間束帶,這番手忙腳亂倒又將我帶回到初見那一年。
隻是我已非舊日鮮衣怒馬的名門高弟,如今站在這裡的,不過是個滿身狼藉,麵目平平的俗世人。
隻是曆經兩世,我這般麵目全非狼藉歸來,你還是會認得我的吧?
我吸了口氣,雙拳抱起又放下,到底還是作個揖,慢慢的道:“好久不見。”也許不對,又或許昨夜才見過,隻是我不記得,這麼想著,又道:“我記得好久不見。”
那道影子稍稍一動,肩頭微聳,雖然這無名空間寂寂無音,我也聽得見他在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