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派出所燈光是白的, 很容易讓人想到通宵行駛的綠皮火車,或者永遠在延誤的航班,透著能融掉人骨頭的疲憊。
所有人都很累, 另一個房間裡警察對照時新月的說法詢問男人的聲音不時能傳出來。
誰都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那對母女會突然吵起來。
甚至, 她們自己都沒想到。
何雨看著自己的女兒,對“倒車聲”充耳不聞, 說話的語速又急又快:“她哪怕是把孩子帶走呢?你看看時新月現在這個小身板兒, 那就是從小餓的, 她是個當媽媽的的, 她走了, 孩子就成了這個樣子, 怎麼了, 她還有功了?!”
“她已經儘力了, 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是她!”
“她是個媽媽!”
“請注意,倒車。”
“她是個受了折磨的人!”何默默盯著那雙怒火外露的眼睛,在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靜, “您不是應該已經明白了嗎?一個人, 先是人,然後才是其他的,她不需要為誰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掉,她不需要因為做得不夠好就自責,所有人都應該是這樣的, 你是這樣的, 時新月的媽媽也是這樣的。明明有真正傷害了彆人的人, 為什麼不去懲罰他們?為什麼這件事成了你對另一個……”
何默默說話的時候極少有肢體動作,除非她真的很激動, 就像現在,她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弧,似乎是想把自己的媽媽和很多個媽媽都籠罩在一起。
“你不該指責她,你們都是……”
“請注意,倒車。”
何默默無法找到一個詞彙形容她的媽媽和時新月的媽媽,在她的眼裡她們是一對相像的鳥,都被籠子關著,都遍體鱗傷。
於是她沉默了下來。
“請注意,倒車。”
一旁坐著寫記錄的警察抬頭說:“你們彆吵了,這裡是派出所,這個事情是我們依照法律法規來處置的,不是讓你們母女倆拿來吵架的。”
何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在她麵前,她女兒低著頭。
“請注意,倒車。”
何雨的心裡堵得慌,越來越堵。
“咱倆吵啥呢?這人家的事兒……咱倆跟著忙了一晚上,現在自己吵起來了。”說話的時候她想笑的,成年人麼,沒什麼事兒是擠一個笑解決不了的,一個不行就兩個,兩個不行就笑一天。
可何雨笑不出來。
“阿姨你說得對,我媽已經儘力了。”也許是時間太晚了,也許是因為哭過,時新月的眼睛腫了,臉色蒼白,因為說了很多的話,她的聲音也啞了,“默默,謝謝你,不要為我生氣。”
何雨又想歎氣了,“倒車”的聲音終於停下了,她也沒有力氣去看“手表”上的時間。
“新月她上輩子大概是個大貪官,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人,這輩子來還債……都彆說了,今天謝謝你們了……”
明明自己是幾分鐘之前人家爭論的焦點,時新月的媽媽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她過來拉住了女兒的胳膊,說了幾句仿佛看熱鬨的總結,又去問警察什麼時候能走。
“你們這邊的筆錄都做完了,回去等通知吧。”
時新月媽媽的臉上一下子就有了笑。
“好的好的,謝謝警察同誌,謝謝警察同誌。”嘴裡道謝,她立刻拉著自己的女兒要走。
時新月往外走的時候回頭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何雨和何默默,低下頭轉回去,跟著媽媽走了。
“我們也走吧。”何雨伸手去拉女兒的手。
何默默下意識避了一下,還是讓媽媽拉住了手。
派出所離她們住的地方也不算遠。路上沒看見出租車,何雨就拉著女兒往家裡走。
“你,生媽媽氣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何雨終於能帶一點笑了。
她以為會和往常一樣,女兒說一句“沒有”,然後忍不住甩一堆大道理出來。
“是的。”她女兒說。
何雨的腳步停下了。
“我們隻能朝著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發泄怒火,是麼?我們明明剛剛聽完了時新月那麼慘痛的過去,明明是時新月的爸爸在犯罪,是他讓所有人都不幸,然後我們在爭論她媽媽的責任,為什麼要把刀捅向最柔軟的人呢?就因為她是媽媽嗎?明明她也挨了打,她已經把自己多年辛苦賺的錢救出了時新月,明明她到現在都不敢看那個對她施暴過的人,我們就當著她的麵,堂而皇之地討論她是否有責任,她是不是能做的更好?這是為什麼呀?就因為她是媽媽麼?”
何默默看著自己媽媽的背影,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街道上:
“那你呢?你也會這麼想自己麼?你會的,對不對?因為你是媽媽,所以什麼錯誤都是你的,對不對?那個拋棄了我的男人不需要為我的人生負責,沒人會在我犯錯誤的時候想起來去責罵他,責罵他的不負責任,責罵他背叛了自己的婚姻,他理所應當去追求更好的生活,還能被人誇一句功成名就,對不對?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彆人這樣想,你也這樣想,於是遇到了時新月的媽媽,你也這樣想,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