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漸歇,屋簷積水猶斷未斷,浸染著泥土濕潤的氣息,席卷入煙霧繚繞的臥房內。
“咳咳咳……”容梔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憋下胸口想要嘔血的衝動。“流蘇,把熏籠滅了。”她嗓音因為長期咳嗽變得沙啞不堪,用了十成的力氣才說出話。
“可這是侯爺交代……”
“滅了。”她攏緊身上的被褥,語氣冷淡下來。她的身體她最清楚,行將就木,再怎麼掙紮也是無力回天。
熏籠裡的艾草灰被流蘇無聲撲滅。院外回蕩著孩子的哭鬨和女人的哀嚎,是跪在侯府門前求藥的百姓。“藥材籌募的如何了?”她費力坐直了身子,問道。
“能籌集的都籌遍了...…”言下之意,沂州城這場瘟疫已然無法遏製。
容梔斂眸,心中鬱結難疏。是她疏於經營,讓藥鋪被人鑽了空子。若是明和藥鋪還在,沂州也不至於舉步維艱到這個地步。
肺部劇痛再次襲來,她隻好翻動手中書頁以分散些注意力。書中講的是離魂之術,也即人死後如何複生。從前她是不信這些的,可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她竟隱約期盼起來。
院外的吵嚷聲更大了些,“把我的那份藥拿出去給她。”她沉吟片刻,吩咐道。
“縣主。”流蘇想要勸說,藥材珍貴,給那婦人容梔今日就喝不上了。
容梔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再說。就當儘些綿薄之力,把藥材留給需要的人。
流蘇不知何時出去了,屋內靜謐一片,隻剩下房簷水砸落在地的聲響。容梔軟綿綿地癱在榻上,思緒越飄越遠。
……
沂州城一條不起眼的街巷內,一架裝飾簡潔的馬車低調駛過。軟墊上,麵容清冷的女子似陷入一場夢境,遲遲睜不開眼。
直到淺淡的朱欒香竄入她的鼻腔。
容梔倏然睜眼,下意識抬手輕按太陽穴。這是在哪?四肢並不酸痛,喉嚨也沒有灼燒感,完全不像病中的自己。
案幾上嫋嫋青煙讓她微微晃神。這是她少時最喜熏的香,自瘟疫蔓延,這香便斷供了。
四周除了馬蹄踏踏,簡直安靜得過分。這絕不是兵荒馬亂,哀嚎遍野的那個沂州城。她警覺起來,抬手掀起帷幔一角。
隻聽——“哐當”一聲巨響。車身劇烈晃動起來。她急忙攥緊帷幔,卻還是無可避免地頭暈目眩。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容梔愣在原地。
大雍朝天和十二年,她在返回鎮南侯府路上。而瘟疫爆發的那年,是天和十七年…
她重生了。
真正體會到醫書上所說的重生,她心中震顫之餘,五味雜陳。前世如走馬燈般閃過,容梔快速冷靜下來。現如今,最重要的是重新經營明和藥鋪和尋到預防瘟疫的法子。
“縣主,好似有人在打鬥中撞上我們的車架了,需要驅逐嗎?”流蘇隔著帷幔請示,聲音有些擔憂。此次出行容梔為低調行事,並未帶親衛。
容梔微微蹙眉,按下心頭不耐,扶著流蘇的手下了車。沂州城是阿爹的地盤,隻要亮明她明月縣主的身份,沒有人敢為難。
還沒站穩,空中就劃過一道黑影。
暗器破空的聲音快而悄然,容梔心下大駭,急忙側身躲避。來不及了!
“當心!”
預料中箭矢擦過的景象並未上演。身前忽然橫出一個瘦削的少年,隨著短箭紮入皮肉的聲音,他悶哼一聲,重重跌坐在地。
射箭的黑衣人見狀還不善罷甘休,拔出短刀就欲解決了地上少年。
她本不打算插手彆人私事,但如今黑衣人險些傷到她。容梔怒目圓瞪,嗬斥道:“明月縣主車駕,何人敢在此驚擾!”
黑衣人聞言果然一頓,而後驚愕地閃身消失在了拐角。
雨後的石板路濺滿泥濘,少年身上原本漿洗得發白的衣袍被汙濁和血漬浸染,堪堪包裹住他瘦削的身軀。
救人要緊,容梔也顧不得其他,小跑著行至他身前,攬著裙擺俯下身。“郎君,你受傷了。”
離得近了些,他裸露著的傷口清晰可辨。看著雖然可怖,實則隻傷及皮肉,有的甚至開始結痂。
隻有肩胛上那處鮮血汩汩——是因為替她擋下直衝麵門的暗器。
唇色蒼白的少年聞言抬眸,按著傷口喘息著,嗓音低啞:“縣主,沒有受傷吧?連累……連累縣主,我罪該萬死。”
一陣涼風吹過,鼓動起他單薄的衣袍,少年咬著牙瑟瑟發抖。容梔可以確定他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亡,但染上風寒就不好說了。
“你先彆說話,我扶你上馬車。”少年纖瘦的胳膊搭在她肩上,居然意外的沉重。容梔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他挪到了車廂裡。
“縣主,這不合規矩。”流蘇勸道。
她一邊快速判斷箭矢的深度,一邊頭也不抬地吩咐:“調頭,去明和藥鋪。”整頓藥鋪刻不容緩,她不允許有任何插曲影響。
少年肩胛上大片血花看著瘮人,實則並未沒入筋骨。容梔當機立斷,迅速拽著末端,把箭拔了出來。隨著她的動作,他身體輕顫,發出壓抑的悶哼。
有這麼痛嗎?她心底微微訝異,這少年又不是嬌生慣養的貴公子。或許是她許久未醫治病人,手藝生疏了。
容梔放輕了聲音:“忍著點。”而後拿出藥粉就欲抖落,那少年又皺著眉嗚咽起來,縮著身子就想躲。她眼疾手快地一把將他按住,解釋道:“這是止血的,待會去藥鋪再幫你仔細處理。”
少年聞言果真不再亂動,僵著身子任她把藥粉均勻地鋪開一層。快速處理完,容梔端坐到另一側軟墊,與他拉開些距離。
那黑衣人劍法當真差勁。他身上傷口平整,創麵狹窄,一月內就能恢複完全。
沂州城最繁華的東門大街上,馬車終於在明和藥鋪側門停住。
容梔脫了身上披風蓋住他,少年被驚地眨了眨眼,有些羞赧地想推辭。“穿上,我可不想砸了藥鋪的招牌。”要是真染了風寒而死,她都沒臉說自己精通岐黃之術了。
容梔初初站穩,還未適應沒了披風的涼意,就被前來迎接的李掌櫃那諂媚的笑惡心得一哆嗦。
“哎喲,明月縣主。”
明和藥鋪自創立伊始,掌櫃便是李文忠,前世她盲目信任此人,對他種種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竟變本加厲把藥鋪獨吞,還盜走了自己研製的食療秘方。
她強壓下眼底冷意,沉著臉輕睨了李文忠一眼:“見到本縣主,掌櫃不用行禮嗎?”
李文忠一頭霧水,笑容僵了幾秒後,不情不願地屈膝行了個禮。從前容梔敬重他,對他多加禮遇,從未讓他行過禮。
目的達到,容梔也懶得多為難,揮了揮手喚小廝來把縮在她身旁,沒什麼存在感的少年攙扶進了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