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門上氈簾,一隻腳剛跨入屋內便聽見錐心的悶哼聲,洛回雪刹那間紅了眼眶,酸了心腸。
“以鳴,你怎麼樣?”洛回雪噙在眼裡的淚落下來,但又怕洛以鳴發現,悄悄用帕子悄無聲息地抹掉。
“阿姐,我沒事。”洛以鳴忍著金創藥腐蝕肌膚的疼痛強裝無事,他轉移話題:“今晚上的畫舫夜遊好看嗎?”
洛回雪心不在焉地嗯了聲,頻頻伸頭往裡瞧。
男女七歲不同席,洛以鳴現在光著上半身,她內心即便再急也不好貿然闖進去。
洛回雪隔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絲繡屏風隱約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焦急地在屏風前踱步,又輕又急。
屋內的人仿佛知道她在擔心,繼續裝作興致勃勃打聽畫舫遊船的事。
“聽說盛將軍也去了。”洛以鳴提到他的名字有些興奮:“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長得特彆彪悍凶猛,如羅刹一般,一眼瞪過來能嚇死人。”
洛家書香門第,洛以鳴是獨子,父親想讓他考科舉,走仕途。
然而他似乎天生帶了反骨,一心想棄文從武,征戰沙場,對盛令辭推崇備至,每日都在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投到他門下,做個先鋒立功。
兩父子經常因為這件事爭吵,兩人誰也不肯各退一步,最終都以洛以鳴被罰結束。
洛回雪現在心思全撲在弟弟傷勢上,聽到他的問題愣了一下,旋即被他的描述逗笑。
“阿姐,你笑什麼?”洛以鳴暗自得意成功轉移了姐姐的注意力,卻又被她引起好奇。
洛回雪清了清嗓子,生怕弟弟聽出端倪,“盛世子是個……“她頓了頓,長睫輕顫似乎想到了什麼,低聲呢喃道:“是個溫柔又細心的君子呢。”
自己的失禮冒犯在先,盛世子卻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手相助,免了一場無妄之災。
他率先離開船艙站在渡口,應當是防止人群擁擠,踩踏受傷,還體貼地給他們準備雨具。
洛回雪腦海裡忽然回想起盛令辭的音色,高不可攀如謫仙般的人卻有如暖玉般溫柔的嗓音。
他本人同樣溫柔,遠遠沒有她曾以為的冷傲。
確認洛以鳴的傷無大礙後,洛回雪叮囑他好好休息,不要再與父親正麵起爭執。
他可有可無地嗯了聲。
洛回雪無奈,夜色已深,隻能先回到自己房間。
她端坐在紫檀木雲紋梳妝台前,眼簾微掩。
銅鏡裡映出一張清豔動人的臉,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如綢緞般細滑的烏發隨意垂墜在腰後,傾城的容貌卻透著淡淡的愁。
任誰看了都不免心生憐惜,想讓佳人重拾笑容。
父親與弟弟之間的衝突愈演愈烈,幾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洛回雪幾不可聞地歎了口。
明年開春她便要與顧流風訂親,最遲年底會嫁入顧家,到時候弟弟與父親再起爭執,該如何是好?
宵禁打更聲起,驚擾老樹昏鴉。
洛回雪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罷了,這些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
款款步行至榻前,取了金鉤,平仰躺下。
她此刻毫無睡意,怔怔望向頭頂魚戲荷葉的靛色輕紗帳頂,想到遺失的同色香囊。
東西沒有找到,最終也沒確定登徒子的身份。
她安慰自己,香囊是普通的花樣,裡麵裝的也是尋常香料,對方不會傻到四處宣揚今晚發生的事。
更何況那記號極為隱秘,他未必能發現端倪。
話雖如此,洛回雪仍是沒由來地生出一股煩躁,越來越精神,最後索性起身,半倚在百花穿蝶的大迎枕上。
她輕手輕腳地從床榻下拿出藏起來的遊記,接著上回小心翻看著。
百川彙聚處為海,天池也。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洛回雪透過泛黃的古籍,想象著海的壯闊,潮起潮落。
若有一日能親眼見識海,該有多好。
*
同樣睡不著的還有身在武定侯府的盛令辭。
他寬厚的掌心上躺著一個鴛鴦戲水香囊,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在救洛回雪時這東西不慎落在他的廣袖裡,盛令辭鬼使神差留了下來。
無論出於禮法教養還是避免誤會,他都應該將其銷毀,遊船二層發生的事應該讓它永遠被黑暗吞噬。
盛令辭抬頭凝望眼前燃燒的燭台良久,最終還是伸手將其放在焰火之上。
灼燙的溫度炙烤他的掌心,眼前卻不合時宜地浮現畫舫二層的一幕幕。
忽地,他猛然收手,藏在身後。
“世子,該喝藥了。”
貼身小廝吉勝來送藥,濃黑的藥汁散發刺鼻的氣味。
盛令辭單手端起一飲而儘,眉頭也沒皺一下。
吉勝盯著他喝完後收了碗,躬身退下。
盛令辭等人離開後打開掌心,卻再沒有將它投入焰火。
這夜,他又做夢了。
不但夢境內容有所改變,連夢裡的女子終於有了臉,赫然與洛回雪長得一模一樣。
她臉色蒼白,瘦弱的身軀仿佛風一吹就散。
“前些年上元燈會時,我不慎落水……咳咳,落了病根。”
她聲音軟綿無力,氣息忽長忽短,好似下一刻便會戛然而止。
“盛世子,吾弟以鳴,便托付於您。大恩大德,來世小女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