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 賀明珠吩咐好阿蓮,關於小吃攤的各種事宜,就和媽媽上江濱碼頭的市集去買暖宅禮。
這邊的習俗, 暖宅禮有兩大類,一類是柴米油鹽、紅棗桂圓等日常生活物品。另一類則是煙酒茶和家具這些大樣。
基本上一般的人家都是一袋子米麵, 外加紅棗桂圓這些點綴, 一手一提也很好看了。
李秀蘭也是這麼說的。按她的想法,自己娘家, 又不是外人, 就這樣兩提也很拿得出手了。
可是賀明珠不這麼認為,這次宴席, 不亞於“五女賀壽”。三個女人一台戲, 能不攀比嗎?再加一個舅媽, 想想都覺得……熱鬨。
再說外家對她們母女照顧良多,外公更是在阿蓮還沒來的時候,一直幫媽媽忙裡忙外的。買好點的東西,也是為了借這機會, 感謝他們。
所以, 賀明珠買了一條“大前門”煙,一瓶本地酒廠產的高檔白酒。然後再加一袋長壽麵, 和一袋乾桂圓荔枝。
看得李秀蘭連連咋舌,女兒這是,還賺了多少錢呐!不過既然是給自己娘家人,她當然也不會小氣到反對。
她們拎著這好幾樣東西到李家的時候, 二姨李秀菊、小姨李秀娟兩家人都還沒到。
二姨一家從金鎮過來,坐船也得兩小時。小姨兩夫妻則是從溫市下來,更遠。
賀明珠母女是離得最近的客人了, 李秀蘭也有意早些過來給娘家席麵幫廚。
外公外婆迎了出來,看見這一堆東西,忍不住數落大女兒浪費錢。
舅舅李秀軍則是拉住明珠,問起建房子的事。他實在擔心大姊和外甥女兩個女人不懂道行,這種男人活,本來就不該她們娘倆操心的。
這個大妹夫!都多少天了,老婆孩子跑了,瞎子找也能找到了啊!
他打算這邊事了,就去大姊新屋那邊幫把手,反正年底也不出海了,也沒什麼事忙了。
舅媽江紅梅是最開心的,新屋落成,開心;這一堆好煙好酒,也開心;這大外甥女還真是會來事!
前些天剛結算了海貨的錢,又給了她租金水電費,這會子還能買這麼些禮品,不錯,真不錯。
外婆、舅媽、媽媽三個人廚間忙活,賀明珠則陪外公、舅舅、表弟嘮嗑。說到明年搬來龍鎮要靠什麼營生。
舅舅歎了口氣:“我想讓你表弟在龍鎮繼續讀書,可他就是不願意,說要去學……剃頭。哎,說不通!”
“我就覺得沒什麼,剃頭怎麼了,那也是門手藝啊。有一技在手,到哪兒也不怕挨餓。”外公思想很開明,他了解他這唯一的孫子,就根本不是讀書的料。
難得他有自己的打算,這出師了當個剃頭師傅也沒什麼不好的,再帶一些小徒弟,逢年過節都有孝敬,不是挺好嘛。
這件事,賀明珠保持中立。
前世,她這表弟到底還是遵從自己的想法,學了理發。後來在十幾二十年的時光裡,一度成為鎮裡頂尖的理發老師。
理一個頭,是彆人店的兩三倍價格。可那些主婦就是買他的帳,照樣門庭若市,眾星捧月。
隻是後來,那些美發沙龍連鎖店一茬一茬地到處開花,他的獨門小店開始有些式微。這也算是時代的更替、事物的更新吧。
她不能把未來的走向說出來,隻是略略提醒。
“國慶有自己的打算,我覺得挺好的。現在很少有年輕後生沉下心琢磨將來生計問題,理發理得好了,肯定能夠賺錢的。
時代在發展,大家生活變好了之後,就會考慮衣著打扮。你瞧那些掛曆上的女明星,那個大波浪頭,多洋氣呀,這些都是趨勢。”
李國慶聽見表姊這麼說,簡直引為知音,他就是這麼想的!自己老爸太古板了,他不懂,以後的剃頭師傅跟以前的根本不同,以後的那叫理發老師!那是引領時代潮流噠。
“阿姊說得太對了!什麼錢最好賺?女人和小孩的錢最好賺啊。等手上有了幾個錢,除了溫飽,就要考慮彆的了。追求美,是人的天性!” 連表姊的提醒都還沒說出口,就被李國慶給打斷了。
看表弟這激動樣,賀明珠都快不忍打擊了,隻好委婉說:“這種靠潮流吃飯的手藝,也要跟上時代變化才好。每過一段時間,就要加點新的東西。這樣才不會被淘汰了。”
李國慶嗯嗯嗯連連點頭,也不知道聽沒聽的進去。
這時候,外麵傳來叫喚聲:“表哥!”
是二姨家的小表弟,八歲的蔣曉兵。
眾人迎出來,看見李秀菊一家四口,外加學校接來的賀珍珠,正晃晃悠悠拎著東西走過來。
打頭陣的是活蹦亂跳的小屁孩蔣曉兵,看見表哥,飛奔過去,掛在他身上。引得眾人笑不停。
賀明珠眼裡卻隻有好久不見的自家妹妹,走過去拉住她,左看右看,說道:“瘦了點,在學校裡有沒有好好吃飯?學習緊張也不能把身體弄虛啦,知道嗎?”
“阿姊……”賀珍珠的眼淚就唰唰掉豆子般掉下來,“嗚嗚……我周末回去都沒看見你們,慌都慌死了……”
她其實好想說:你們就把我一人留在下麵,我好想你們……
隻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
但是賀明珠懂!她懂妹妹的言外之意,懂妹妹的含蓄不安。是她的錯,當時急匆匆出來,應該先去學校知會妹妹一聲的。
明珠一把摟住妹妹,拍拍她的背,輕言軟語:“嗯嗯,沒事沒事,不哭不哭哈……等明年開春,阿姊就給你在龍鎮找個學校,我們轉學過來。”
賀珍珠漸漸止住哭,哽咽著說:“阿婆說你們去龍鎮瀟灑自在了,不要我和爸爸了。我就知道,她在胡說!”
“當然不會啦,阿婆老了,糊塗了。你長大了,會分清楚是非了。”賀明珠很高興妹妹沒有被這種話帶偏。
其實她不知道,若是以前的賀珍珠很可能就會被這種漏洞百出的謊言給唬住了。
可自從自家阿姊退婚、買地基,她就莫名覺得阿姊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了,給了她無儘的信心。
“明珠阿姊。”在一旁的表妹蔣曉芬弱弱地打了聲招呼。
賀明珠這才關注到她。
瘦弱、個頭小,明明十三歲了,看起來卻像十一二歲的模樣。
這個前世堅決不婚的女孩,這會兒才這麼小呢。
看起來那麼乖巧,惹人憐愛,是怎樣才變得後來油鹽不進,偏執己見呢?
她和珍珠不同,珍珠是沒有主見,而她卻是太有主見。
珍珠是誰都容易騙,她則是誰都不願意信。
賀明珠笑著也拍打她的肩,“曉芬有沒有好好吃飯呐,要快點長個呀才不會被調皮同學欺負呀。”
蔣曉芬這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不像前頭雖然掛著笑,看著卻很勉強。
李秀菊看女兒終於展顏,心裡也高興起來,不再想那些糟心事,“你們姊妹多多親近,我們曉芬呐,是個想姊妹一塊玩的。”
賀明珠看過去,二姨的豁牙已經修補好了,隻是邊沿那牙縫還是殘留著輕微的淤血痕跡,以至於她說話總會顧及著不張大口。
二姨他們帶的暖宅禮,也是挺有規模的。兩瓶二姨夫自己酒廠生產的白酒,一個大紅皮箱,看著皮料應該價值不菲。
幾個主婦一看見那口皮箱子,皆是讚不絕口。舅媽的嘴咧著閉都沒閉過,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頜關節脫臼……
廚間的席麵快準備好了,就差小姨兩夫妻了。
小姨跟幾個兄姊年齡差得最多,是外公外婆的老來女。趕上了好時機,上了市裡的糧食學校,去年畢業就分到了市裡的糧站。
後來經人介紹,嫁給了在市供銷社工作的二姨夫。雖然大了她六歲,但二姨夫是溫市本地人。彆人一說起來,都說這是高嫁了,都說是李家女兒運氣好。
小姨自從去年嫁去張家,除了第三天回門,就再沒有回來過。
外公外婆想這老幺女想得……好不容易有了這次機會,脖子都伸長了,怎麼還沒到呢?
這年頭連電話都不常見,嫁個隔壁縣都能算遠嫁了好嘛,更何況市裡。沒法聯係,真是各種擔心,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終於,一群翹首以盼的人等來了最後的遠客。
小姨倚在小姨夫身上,小心翼翼小步子小步子走過來。
一群人蜂擁上去,隻見自家的小女(小妹)一臉蒼白,卻浮著盈盈笑意。
這是怎麼了?
還是生養過的女人們看出了門道。
舅媽開口就問:“幾個月了?”
外婆則心痛地責怪:“都有身子了,還大老遠來乾什麼!這車坐的,吃苦頭了吧?娒。”
小姨嘟著嘴,撒嬌嗔道:“爸媽,我想你們嘛!誰知道本來已經沒反應了,這一坐車坐得我七葷八素的,惡心死了。”
“我就說了嘛,跟爸媽、哥嫂說清楚,他們又不會怪你。我還請假請了老半天,領導那都吃掛落。”小姨夫皺著那雙蠟筆小新似的濃眉,似真似假地說,“你這身子又不舒坦,難受了吧?多不劃算。”
嗯?這話怎麼聽著有點怪怪的?雖然每一句都是道理,可聽著總覺得哪裡不對。
外公大手一揮,暫時忽略小女婿的低情商,招呼大家夥都進屋去,“再不開吃,都不熱乎了,趕緊的!”
小姨兩口子拿來的暖宅禮約莫是最好的,煙也是煙,酒也是酒。隻不過是“中華”牌香煙,“茅台”牌酒。
這真是夠壕的,倒不是簡單的錢的問題,主要是市麵上很難買得到。早幾年都是要用票的,這幾年倒不知道如何,想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舅舅大方,接過茅台酒,就說:“趁今天人齊,這酒今天不喝,還什麼時候喝哦,我把它開了。”
“彆——”
“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賀明珠和舅媽互視了一眼。
——真是心有靈犀啊,姐妹。
——乖乖我的外甥女兒,舅媽愛你。
賀明珠主要是覺得84年的茅台酒,就這麼喝了實在是可惜,原諒她的收藏癖吧。至於舅媽的心思,那就不必說了。
李秀蘭笑打大女兒:“大娒,你跟著起什麼勁。”
二姨夫拿過舅舅手裡的茅台,貼著瓶口吸了一口氣,好像能聞見似的,“嘶——這可饞死我了,喝吧,也讓我過過癮。”
舅舅正要說好,卻不料一陣風過——
二姨飛快地撲過去,搶走二姨夫懷裡的酒,緊緊抱住,生怕誰搶走一樣。
就好像是一時腦熱,下意識迸發的一種行為。做完之後,卻不知道怎麼麵對大家,她抬起頭來給自己找補道:“嗬,喝什麼酒,有什麼好喝的……這些酒都收著,以後留著給國慶娶老婆的時候用。是吧,阿嫂?”
這不正中江紅梅的下懷?也沒意識到二姑子的哪裡不對勁,連連讚同:
“就是嘛,我們自家人,有什麼好喝的。阿軍酒量又不好,就瞎起哄的。小妹夫要照顧小妹,回去還要坐車,也不方便喝。
我們女的更不用說,沒一個貪杯的。接著就幾個小的,毛都沒長齊,灌什麼黃湯呀……攏總也沒幾個要喝的,開了就是浪費!”
二姨把碎發撩到耳後,這種潛意識的行為,應該意味著已經調整好了狀態。明珠看見,二姨走近舅媽,順勢就把手中的酒遞過去。
曉芬表妹不知什麼時候已然挪步上前,很輕聲地喚了聲:“媽?”
李秀菊抬頭看女兒,去拉女兒的手。
隻有曉芬知道,自己媽媽的手一陣發燙,腕間的跳動急速。
曉芬的牙齒控製不住地抖,她好怕,她好慌,她潛意識地去尋找光亮。她看向那處,沒想到那裡也正有人看著她。
是,她看的正是賀明珠。
剛才明珠阿姊對珍珠阿姊的溫柔軟語,讓她好生羨慕。
當時她就在想,如果自己也有個親阿姊,是不是就不用害怕這些,是不是就有人頂在前頭,為她遮風擋雨?
現在,沒想到,她能得到回應,她的心頓時踏實了。
其實,從二姨夫拿起酒開始,賀明珠的眼光就一直在追隨這對母女。到二姨搶走酒,她幾乎已經肯定:
前世,曉芬表妹18歲,也就是五年後的事,在她13歲的此時,已經開始有苗頭了。等到18歲,那不過是個結果!而這漫長的5年,這可怕的過程正逐步侵蝕這對母女。
所以明珠對表妹點點頭,在小女孩找尋的眸光裡,她看到了無儘的淒惶無助。
她要幫她!她一定得幫她!
雖然賀明珠心頭已是千回百轉,實際這小插曲的時間其實隻有片刻。
二姨夫的神色閃過一絲不虞,但說的話卻是,“嗐,老婆的命令最大,不喝就不喝。那就吃菜吧,嘗嘗嶽母和阿嫂的好手藝!”
賀明珠簡直佩服二姨夫的超高情商,可越是這樣的人,越可怕。表麵看來,那是毫無破綻啊。
果然,長輩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要不是賀明珠是個重生的貨,說實在話,其實也很難發現這暗藏的洶湧。
入座後,一家人邊吃邊聊天。說起新房子的布局和建造,不免要提一提賀明珠母女在龍鎮做個體蓋房子的事。
講起這個,舅舅就開始憤憤不平,強烈譴責自己的大姊夫:“姊夫這個人,到底是太老實忠厚還是怎麼地?老婆孩子跑出去這麼久,也不來尋!隻是去我那裡打聽了打聽,問問母女倆怎麼樣。”
“我都說了她們娘倆在哪個位置了啊,他沒有腳嗎?還想不想過日子了……”
這後麵半句被外公使眼色,從高聲譴責改成了低聲嘟囔。
“你這沒喝酒,怎麼跟喝了酒似的?還好阿菊不讓你開酒,要是開了酒,還不知道飛哪裡去了!”外公笑罵道。
李秀蘭倒不覺尷尬,在外麵打滾了這麼些時間,天天跟人做生意,皮也變厚了些。還能開玩笑:
“不來最好,我和明珠娘倆好著呢!到時候房子蓋好了,再把珍珠一接。一整間屋,三層樓就我們娘仨住,不要太舒服哦。”
賀珍珠這個從不插言的膽小鬼,在媽媽說完之後,破天荒地說了話:“媽媽,爸爸他,他這些日子天天不在家,說是要掙夠那五百塊錢,才有臉見你和阿姊。還叫我不要告訴你。”
嗯?
這倒是賀明珠沒想到的,她看見媽媽也是一臉驚詫。也不知道這個糊塗的老爹去做什麼活,天天不在家?
在她還在納悶的時候,聽見二姨開口了。
“大姊夫這樣可真不好,怎麼能對老婆孩子這樣呢?我們阿斌這點倒是不錯,每天兩個孩子上學放學,都是他去接的。我都不用一點操心。”
賀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