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珩說“我這些年不怎麼喝酒。”
“這果酒,應該是安公公特地為你準備的。”他說罷問明錦,“你喜歡喝酒?”
明錦笑說“倒也談不上喜歡,隻是覺得吃這大閘蟹,應該配點酒來喝比較好。”
想到自己以前跟滿娘在秀麗樓中時的情景,明錦邊笑邊說“我以前喝過紹興黃酒,那邊的酒很出名,我初時覺得不好喝,還喜歡摻著水喝,覺得這樣味道就能淡了,衝走原本的醇厚,會好喝一些。”
“後來滿娘跟我說,這紹興酒就得純著喝,一點水都不摻,才算正宗好喝,是酒中名士。”
顧明珩在聽到“滿娘”這個名字的時候,神色微變。
“滿娘?”
他下意識喊了一聲這個名字。
明錦輕輕啊了一聲,她看了一眼顧明珩,以為他是在問她滿娘是誰,倒也沒有隱瞞或是避嫌,與他實話實說“她是秀麗樓裡的姑姑。”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與旁人說起以前的事、以前的人。
這些話,明錦就連對祖母也沒說過,卻不知為何,竟與眼前的男人說了起來。
她喝了口酒。
雖是果酒,但不愧是長安王府的東西,入口清冽、回味甘甜,隻這口感,明錦就知道這酒價值不菲。
“滿娘她其實挺照顧我的。”
“她最早和我一樣,都是被拐賣進的秀麗樓,比我想得開,也比我聰明,我頭幾年要死要活的時候,也是她勸我。”
“後來上一任姑姑沒了,她成了樓裡的新姑姑,我不肯被掛牌,自己劃了脖子,也是她把我保了下來。”
“抱歉,我……”
顧明珩臉色蒼白,麵露愧色。
他不敢直視明錦的眼睛,微垂眼眸,那雙手也鬆開筷子,往下放到了膝蓋之上,緊握成拳,身形也逐漸變得緊繃起來。
明錦看了他一眼,失笑“王爺又愧疚了?”
見顧明珩低著頭,抿唇不語,明錦也不知怎得,竟覺得有些好笑。
可不好笑嗎?
真正該對她生出愧疚之心的明家人,一個、兩個都心安理得,不僅重新認了女兒,還覺得她應該感恩戴德。
而這個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的人,倒是把自己困在過去,足足困了十年之久,甚至到現在也沒徹底走出來。
她放下手中的酒盅。
手撐著臉頰,一臉好奇地看著顧明珩。
不知道是午後暖風熏人醉,還是這果酒讓人上頭,明錦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著顧明珩。
看著看著,她忽然笑著問了顧明珩一句“如果我不原諒王爺,王爺打算怎麼做?”
顧明珩這次倒是沒有沉默,也沒有躲避她的目光。
他抬頭直視明錦的眼睛,沒有一點猶豫地看著她說道“我任你處置。”
明錦挑眉問他“什麼都可以?”
顧明珩看著他點頭。
明錦看著他問“如果我要殺了你呢。”
顧明珩依舊沒有猶豫,仍舊直視著明錦的眼睛說道“可以。”
明錦眸光微動,語氣也染上了驚訝“您沒有一點留戀?”
顧明珩沉默片刻,才說“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有做著赴死的準備,不止是因為你的緣故,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保不準什麼時候我也馬革裹屍了。”
顧明珩顯然也沒想到自己會與明錦說起這些。
初時語氣還有些不自然,到後麵,或許是看到明錦認真聽講的神情時,也就逐漸變得流暢起來。
“幾乎每一個上戰場的人都會提前寫好一封家信、做好準備,這是我們的習慣。”
“我其實沒什麼好留戀的。”
“皇兄、皇嫂自有他們的孩子照顧;我身邊這些護衛,也都各有本事,即便沒有我,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安公公年紀大了,我也早替他做好安排了。”
“所以無論我死了還是活著,都不會又什麼差彆變化。”
“不過——”
顧明珩忽然把話停了下來。
“不過什麼?”
明錦看著顧明珩望過來的視線,下意識的,接著他的話問。
顧明珩看著她說“你彆動手,你想要我死,隻需要一句話,但不用臟了你的手,也彆把自己牽連進來。”
明錦怔怔看著他,遲遲未能說話。
原本摩挲著酒盅的指腹,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態,看著顧明珩,遲遲不語,直到她再次聽到顧明珩的聲音。
“你希望我什麼時候死?”
明錦看著他,眸光閃爍。
她再次看了顧明珩一眼,見他神情堅定看著她,就仿佛她說個時間,他就會如期赴死一般。
她從不信男人說的話,顧明珩卻是個例外。
明錦紅唇微動,手卻忽然上移,覆住了眼睛。她什麼都沒說,唇齒之間卻溢出一聲很輕的笑聲。
顧明珩不知道她在笑什麼。
“顧明珩。”
明錦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
很久沒聽人這樣直接喊他的名字了,顧明珩聽得怔了一怔,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答了一聲“我在。”
明錦已經移開覆在眼睛上麵的手,也已經重新坐好。
她看著顧明珩說“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什麼?”
顧明珩愣了一下,顯然,他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回答。
明錦卻認真看著他“如果覺得虧欠我的話,那就請你好好活著,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