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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前,山間礦場。
監工收好錦囊,想著今日白白多進的一筆張,美滋滋地幻想著到時候又能多買兩蠱酒。抬頭卻看見西邊的礦石堆方向,某個礦工正目光直白地看著他藏錦囊的衣襟,撞上他的視線,愣了愣,又重新低下頭。
他皺了皺眉,握緊木棍走進了,在那位礦工明顯心不在焉的動作下狠狠敲了下一旁的礦石:“看什麼看?還乾不乾活了?!”
那礦工抬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的衣襟,再低頭。
雖然收賄賂行方便是所有工作崗位的心知肚明,但潛規則之所以叫潛規則,就是因為它不能拿到明麵上來說。
監工手搭在礦工的肩膀上,一點點施力,直到對方疼得蹙了眉,方才開口,語調含著威脅:“不該亂說的不要亂說,否則小心你的嘴。”
那礦工似乎茫然了幾秒,方才語氣疑惑地問:“什麼不該說?”
“你剛剛了看到什麼。”
“一包石頭?”
監工眼皮子一跳:“什麼石頭?”
“剛剛走掉的那個人,”那礦工道,“他下午在礦石裡挑了好多碎掉的石頭,說要帶回去給他家裡人看,證明他的確沒說謊,是真的出來賺大錢。”
監工猛地瞪大眼,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轉身就摸出袋裡的錦囊,猛地撕開。
碎石子劈裡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又反彈著跳到他腳背上。
監工臉色霎時黑如鍋底。
難怪,都已經到了不分青紅皂白聽信謊言做著發大財的夢被拐來這裡的人,身上怎麼可能還有餘錢?!
合著從一開始就是在耍他!
那礦工又問道:“他把東西給你,是想讓你替他送回家嗎?”
監工原本要往石窟的腳步猛地一頓,腦中被這句話掠過一道靈光,甚至來不及去管對方如何,驀然跑向河岸。
那騙子既然敢騙他,不可能想不到以後他發現真相報複,如此一來,說明騙他以前就確定了以後再不會見到他。
再結合那個礦工話裡兩次提到“回家”,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那騙子根本就是想趁現在借船逃跑!
騙了他還想跑,做什麼美夢呢?!
接下來的事理所當然,監工一路來到河岸邊,一眼就看見船尾那艘船已經開了出去。他毫不猶豫地找上管事說明了情況。
管事頭一次被手下奴隸這麼挑釁,氣得腦子都不清醒,火冒三丈地召來剩下的監工,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比得過十數人一齊劃槳時帶動的船隻速度。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管事站在船頭連威脅帶恐嚇叫他離開停下。
曲連年一刻也不敢停,拚命劃槳,卻仍是逃不過被追上的命運,直到漿支滑脫,身下的船隻停止進行,而後方的船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他終是崩了麵色,驚駭欲絕地跑到船尾:“停下!要撞上了!”
可一抬頭,卻看見身後追逐的那艘船上同樣驚駭欲絕的管事。
兩艘船在水麵上相撞,船頭同船尾猝然凹陷成窟,水流自巨大的裂口瘋狂湧入,飛快地,無聲地吞沒了支離破碎的船身。
連帶著一起被吞沒的,還有兩艘船上籠統數十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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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礦場。
監工和管事接二連三地離開,這一片區域已經沒有了監管的人。
師瑜抬手碰到自己後頸,片刻後收回,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枚黑色的小圓片。
圓片上閃爍著紅光,昭示著已經不能用了。
他經過亂石堆,鬆開手。
竊聽器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掉進深不見底的石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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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爾仍舊縮在地窖角落,抓著兩隻不知從哪鑽進來的老鼠,提溜著它們的尾巴決鬥。
驀然聽見金屬鎖被打開的聲音,她抬頭看見背光走近的人影,彎唇笑起來:“哥哥。”
師瑜接住鐵鎖:“出來。”
巫爾走出鐵牢,跟著他走到地窖門口,聽到他開口:“閉眼。”
她一愣,反應過來後闔上眼,火紅的夕陽帶著盛夏的熱度落在眼皮上,刺得她眼角泛了濕意。
管事和監工齊齊離開,身邊沒了人守著一刻不停地乾活,滿身塵土的眾人還沒來得及竊竊私語,卻在這時,遠處驀然傳來一聲巨響,似要將這座沉重的礦山都撼動。
巫爾眼睛適應了光線,眯起眼望著遙遠的水麵:“為什麼他們會撞上?”
“雙方質量和體積差距太大,緊急停船時滑行距離不同。”師瑜道,“也不排除是製造這一幻鏡的臉皮鬼同樣曾盼望過這個結局,所以加了把手。”
甚至不惜放過它所仇恨的厚祿高官們。
巫爾小心地挪著步子,剛靠近一點點,對方便直接扔了串鑰匙過來。
“你幫我上一次藥,現在我救你一次,我們扯平了。以後離我遠點。”師瑜撂下這一句,便離開了地窖。
巫爾低頭看著懷裡的地窖鑰匙,眼尾一點點揚起弧度,心想,十四歲那年一次,現在又一次,加起來應該是她欠了他兩次。
兩條命沒還,好像又有了可以追著他的理由。
最後一片殘骸也被水麵吞噬殆儘,壓在礦山上沉沉的夕陽也終於落入地平線。握著棍棒長鞭凶神惡煞的人死在水下,一身操勞滿身塵土的人卻還站在岸上,頭頂月朗風清。
下一刻,世界陡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