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是猜測,懷疑盛將軍的死有隱情,所以偽造了他們雙方的通信,拿到禦前同你父親對峙。畢竟來往信件這麼重要的把柄,哪怕提前說好事成之後必須銷毀,他們也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會按照約定說的來做;二來他們或許會仔細斟酌對方寄來的書信內容尋找其中可能存在文字陷阱,但大概率不會去記憶自己寫過什麼。”
“你是被你父親養大的,要模仿他的字跡和習慣的落筆開頭不難,隻要前麵一行兩行內容差得不多,他方寸大亂之下也不會仔細去看後麵是否正確,而應該會欲蓋彌彰撕掉證據;又或者你在他試圖往後看後麵的內容之前就把信搶回來,讓他以為你有他的把柄。”
師瑜道:“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向言朝低低地笑起來。
師瑜見他沒反駁,又問:“你為什麼那麼看重盛將軍?”
向言朝將手指搭在眼皮上,視線一片昏黑:“你見過他十七歲時的樣子嗎?”
※
向言朝十七歲那年,京城的殿試剛剛結束,而他摘得狀元郎的桂冠,各方大臣好一通讚揚。
可向言朝自己心裡清楚,進殿試以前尚能說是他憑自己的努力,可到了金鑾殿上人臉和卷子能一一對應的時候,他拿到這個名次有多少分是憑頭頂那個當丞相的父親。
他一直覺得自己挺名不副實,但也沒品德高尚到放棄功名不惜當眾打皇帝的臉,看人下菜碟本就是朝中潛規則。他隨波逐流地認下旁人的恭維,進國子監以後依然我行我素地拒人千裡。反正他家世背景足夠硬,再冷淡也隻會被說成恃才傲物的驕矜。
隻是其他人他尚能做到視而不見,唯獨一個人不能。
那便是與他同齡且同年高中的探花郎盛遠棠。
若是沒有他,盛遠棠才應該是狀元。
盛遠棠是個會來事兒的。
具體表現為他剛進國子監不到半個月就能跟周圍一片人稱兄道弟,到也不是靠著學習講題,而是靠玩兒。滾環爬牆鬥蛐蛐,彈弓爬樹掏鳥窩,那些隻有街頭平民才會玩的玩意兒他愣是一個不落地摸熟了,還毫不避諱地教給國子監裡其他王公貴族,愣是在階級高下分明的學堂裡活成了一股清流。
要說罰吧,也沒處罰:畢竟人家一開始可是憑真本事拿的探花,也是憑真本事得到太傅們的賞識甚至不惜擠破頭爭搶,同樣是憑真本事教導那些被他帶壞的狐朋狗友們一路奮發上進,墊底的成了中遊,中遊的變成上頭。
你要罰他,那些和他玩在一起的學生們第一個不樂意,護他護得比爹媽還緊。
那時的盛遠棠招惹其他人招惹夠了,毫不意外地把目光投向了在國子監內始終活得像座孤島的向言朝。
向言朝最開始是因為心中覺得自己搶了人家的狀元那股子愧疚,於是理所當然地在麵對他時高攻低仿,理所當然地由著他越靠越近,理所當然地任由他拉著自己跑過京城大街小巷,嘗過市井街頭的人間煙火。
再理所當然地任對方成了那個獨一無二。
十七歲的盛遠棠是什麼樣子?
是紅衣走馬,聽曲斟茶;也是低眉念書,執筆揮毫。
是哪怕家道中落,將軍府內憂外患,父親戰死沙場,身前刀光劍影,身後萬丈深淵時,卻依然能活成其他身份尊貴的官吏子弟一輩子也求不得的散漫瀟灑。
在身邊是嚴謹刻板的夫子,暗潮湧動的同學,苛刻厲色的父親,以及那時的向言朝還未意識到的來自天家似有似無的殺意和打壓的人麵前,盛遠棠這樣的人,能耀眼過八月的驕陽。
誰會不喜歡太陽呢。
兩年前在元禪寺,向言朝曾對著他,問出了同師瑜問過一樣的問題:“每一次受召回來都待不過七天就得回去。這是我父皇當初對你提出的條件嗎?”
盛遠棠那時站在寺後的山崖前,聞言笑道:“你為何覺得那是他跟我提的條件,不能是我自己要求的?”
這不是廢話麼?
邊關黃沙漫天刀光走馬稍有不慎就是血濺三尺,誰會主動去那種地方?
向言朝張了張口,隻說了一句:“因為邊關容易喪命。”
新帝將他扔到邊關,本身就打著盼望他能死在那的算盤。
盛遠棠不置可否,揚眉道:“殿下,你看到山下是什麼了嗎?”
山下正是京城。
向言朝問:“長安城?”
盛遠棠笑道:“是人間。”
當初丞相篡位,曾不止一個人問他:為什麼不反叛,為什麼不起兵,為什麼不打著清反賊的名號趁勢奪權。
反正那時的他已經是定遠大將軍,手上的大軍足以護送他從南瀧一路踏平所有阻礙攻入京城。
可唯獨沒人想過,篡位伴隨的往往是紛飛戰火,是流離失所,是伏屍百萬,是生靈塗炭。
南瀧到京城跨越了大半個大夏國的疆土,上位者為權一句話說反就反,那被戰爭波及的百姓何其無辜。
這天下是他記事起便發誓要守護的天下,這江山是他年少時便選擇去熱愛的江山,他如何舍得去撕碎它的安寧。
新帝想要的是權,是掌權重臣的命,卻並非自己的國家落魄。
他背著身後的車水馬龍,聲音被吹散在雪地裡:“殿下,您明白麼?”
他甘願投於沙場,甘願歿於黃土,因為他生於將軍府,天生就是要當駐守邊疆的靈魂。
因為在無上尊貴和盛世太平之間,他選了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