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垠海。
一艘小型捕撈船飛揚著汽笛,劃破海浪歸港。
桐瑟濕漉漉的頭上裹著乾毛巾,對船東高呼感謝:“謝謝你載我們一程。”
“舉手之勞,女士。”船東是個被太陽曬到黝黑的中年人,咧開反差極其明顯的潔白牙齒:“每年都有許多在無垠海上落水遇難的人,這裡的鬼天氣就是這樣,可能上一秒還晴空萬裡,下一秒就刮起風暴,經驗不足的人出海很危險。”
“還請載我們到附近的城市,或者檢查站。”桐瑟誠懇說道,“我們會支付相應的船費和救援費。”
船東爽朗揮著手:“哈哈哈,不用那麼客氣。我們可不是為了報酬才救你們,對漁民來說如果看到有人落水卻見死不救,一定會被海洋詛咒,死在風暴天災裡。”
“謝謝。”
桐瑟最後道謝,折返回到船艙。
阿克渾身濕透靠在牆角,閉眼咬牙,疼痛沒能改變他的表情,隻是臉皮在神經控製下不自主抽動。
“那個船東不是漁民。”他喘息著說道,“從他的語氣和細微習慣來看,比起漁網更習慣握槍,殺過不少人。應該是違禁品打撈員或者走私犯。”
“哪又如何?”
桐瑟聽到他聲音蹲下,“他救了我們,還讓我們搭順風船,其他的事情重要麼?”
“就算沒有他……”
“我知道你淹不死。”桐瑟給了他腦袋一巴掌,“但我這個老家夥可不想陪你在海水裡遊幾百海裡上岸。”
阿克勉強睜開眼看她,又重新閉上:
“我可沒有拜托你和我同行。”
“……你這
家夥什麼時候能改改嘴硬的毛病。”桐瑟看著他有些無語。
她粗暴將阿克按在地上,脫掉背心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精悍脊背。
脊背中間有一條純黑色的金屬脊椎,像鋼鐵異獸那般寄生在肉體裡,觸角延展到皮膚深處,聯通血管。
在肩胛骨中間的部分,四個豎排的插槽顯露出來。
插槽中的試管已經空了,僅有丁點紫色的熒光液體殘留,其餘的液體沿著金屬脊椎進入血管,大半身子都被看起來詭異的紫色侵染。
桐瑟眉心緊緊鎖在一起,語氣肅然:
“你為了殺笛卡爾,從多少倍標準額度的‘閻魔藥劑’?”
阿克反抗不得,隻能閉眼不言。
“……至少四百倍,可以啊阿克!”桐瑟觀察片刻,給氣笑了,“隻要死不了,就往死裡整是吧?是不是覺得作為複仇者特苦大仇深,用這種方式才能凸顯自己的狠勁和決心?”
阿克深吸口氣:“老師,我……”
“我不是你老師!誰是你老師?”
桐瑟給了他一巴掌,“當年就不該救你,讓你溺死在海裡!隨便撿塊叉燒都比你聽話!”
阿克又不說話了。
荒京的‘戰鬼’曾是鬨出過腥風血雨的死士集團,可惜隨著墨船事件後‘天上家’的崛起,‘戰鬼’覆滅,如今已經變成哄小孩玩的都市傳說、抽卡手遊裡的爆乳五星麻辣角色。
度過覆滅的殘黨寥寥無幾,還能活躍在世界各處的恐怕隻剩他一個。
他是‘戰鬼’存在過的證明,而殺死笛卡爾是他存活下去的意義。
哪怕使用四百倍標準額度的‘閻魔藥劑’激活體內的[戰鬼武裝·荒骷髏]等同於找死,但他也還是沒有任何猶豫。
唯有在過度使用藥劑帶來的劇烈痛苦下,活著的感覺才如此真實。
桐瑟幫他把脊椎上的試管全部拔出來丟掉,稍微平複會兒後又問道:
“笛卡爾已經死了,未來你有什麼打算?”
“去『罪惡之城』洛聖都,參加下一次‘魔女的夜宴’。”
阿克頭也不抬悶聲回答。
“你還想著進入蓬萊淨土?”桐瑟皺眉,“那隻是個沒頭沒腦的傳說而已,即便從深海遺物打撈上來的文獻看,也都模糊不清全然沒有頭緒。”
“拉法索爾向我保證過,不死藥就在蓬萊淨土的神輿中央。”
阿克嘶啞地打斷說道,然後抬起頭:“這是我想要逆轉‘命運’……必須付出的代價。”
桐瑟不說話了,隻是茫然轉頭看著外麵搖擺的海浪。
最終她選擇歎氣:“我隻是個退休的老婆子,你們年輕人的事情,已經輪不到我指手畫腳。不過要是死了,可彆指望我出席你的葬禮。”
“謝謝,老師。”阿克抬起眼,忽然說:“能再拜托你一件事麼?”
“乾什麼?”
桐瑟忽然警覺起來。
“在黃昏城。”阿克斷斷續續講述,“我與銜尾蛇的新成員之間的契約還沒有完成,我答應法蒂絲保護他到成為正式成員為止。”
桐瑟指了指自己:“你要去參加那什麼子破晚宴,所以把工作丟給我這種退休老家夥?”
“拜托了,老師。”
阿克用力低頭,言辭陳懇。
桐瑟兩手一揮,想也不想就否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告訴法蒂絲我已經退休,絕對不會再替拉法索爾那隻臭貓咪賣命!”
……
一顆樹,特彆的樹。
根須紮在溶洞深處,樹冠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有藤蔓和樹果掛在樹乾上,隨著笛卡爾從破裂的果子中走出來,不少樹果都紛紛轉過麵來。
“稀客,稀客!”
有人無不揶揄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朝他望過來,“沒想到堂堂勒內·笛卡爾也會有栽跟頭的一天,我可以見證到了不得的東西。”
“閉嘴吧,喬萬尼·薄伽丘。”
勒內渾身赤裸,慢慢轉動著脖子,手指插入地麵下紮根,汲取養分。
這裡的每顆果實上都長了一張人臉,有些人臉枯槁沉睡,代表其主人仍然在世界各處活躍著;有些人臉則鮮活,不僅表情生動還能發出聲音。
很少有人知道,莫比烏斯是不死的。
或者換個說法,他們不是傳統概念上的活物。
第八源神【思想】,哲人王但丁是從精神中擢升的源初之神,不如其他神靈強大,但永遠存活在思想之中。
隻要人類還在思考自己為何要存在,來自哪裡去向何方,祂便永恒不滅。
與之相對的,莫比烏斯最核心的成員們早已放棄作為常人的生命,成為了一種‘思想’,一種哲學理念,一種方法論或學說。
思想隻要仍在傳播,理念就會慢慢開花結果。
這些所有的‘思想’組合在一起,形成立體的、紮根於精神中的‘人類’概念,這就是哲人王但丁的真身。
某種意義上,笛卡爾、薄伽丘這些人,他們已經變成但丁力量的衍生,因此不能用尋常的死亡來判斷。
想審判他們,必須審判他們所創立的學說,斬儘或否定學說的正確性,將其從大眾腦海中拔
出。
阿克的確殺死了笛卡爾,可並沒有斬草除根。
因為他不知道這件事!
“這次你可虧大了。”薄伽丘還在幸災樂禍,“不僅沒能傷到‘室女座’一根毫毛,反而還耗儘好不容易和路西菲爾搭上的那點香火情。如果老老實實選更穩妥的辦法,定位‘室女座’位置後就收手,明明還有其他機會。”
“哼,你懂什麼?”
笛卡爾身體逐漸木質化,汲取養分的力度也逐漸變大,“我的確失敗了,可意外的收獲更大,比你能料想到的還要大!”
“哦?比刺殺源初之神成功還要大的收獲?說來聽聽。”
薄伽丘感興趣地發問。
樹下不得不以果實形態重生的莫比烏斯成員就他們兩個,笛卡爾也沒彆人分享,於是直接說道:
“第二源神【智慧】,安樂天使鐵心的‘半身’就在黃昏城。”
“半身?”薄伽丘嚴肅,“你確定麼?”
“把你打死的也是祂,短短半年內許久不乾涉現實的【智慧】連續兩次在黃昏城出手,這個證據還不夠麼?”笛卡爾反問道。
所謂『半身』,是對生物與源初之神關係親密的形容。
一般而言,得到源初之神注視的生物,按照親密關係的遠近被分為三個層次。
距離最遠的層次是‘觸覺’。
比如銜尾蛇的阿克,他受到拉法索爾的關注,神明青睞他。
但因為法蒂絲的存在,沒有給予特彆多的恩賜,僅把他當做手下、員工,當做感知世界的觀感衍生。
源初之神靠觸覺感知現實,類比起來就好像盲人用於摸象的那隻手。
距離稍近一些的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