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明升暗貶雨欲來
與此同時, 晉王府內。
江行拿到委任書後就去尋了時鳴。此刻,他看著明黃的委任書,陷入了沉思。
“國子監司業……陛下這是要貶我的官了。”
江行語氣調笑, 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時鳴斜了他一眼, 早有預料: “胡說。正六品國子監司業,這分明是升官。”
江行“哎”了一聲, 心裡門清: “明升暗貶, 其實這也是你計算好的吧。”
江行隻是無心權術,能考狀元的人, 到底不傻。是好是壞,是升是貶, 這點事情自然看得出來。
明麵上,他從從六品侍禦史升了正六品司業,看起來升了,其實降了。
禦史台畢竟是核心部門, 是權力中心,往後可升任宰執,大有作為;而國子監就稍遠一些, 雖然清閒,也能落個門生滿天下的美名,但手上的權力就稍小一些,發展前景也不如禦史台。
客觀來說,二者都不錯。江行沒什麼大追求,就是真的貶了,他也能笑嘻嘻做下去。
打工而已, 他不是很挑。
時鳴隱在折扇後,隻露出一雙看似無辜的眼, 狡辯道: “我如何得知陛下的心思呢。哥哥這話,可是太高看阿鳴了。”
江行哼笑了一聲,不打算戳穿。
要說阿鳴沒算到這一環,江行才不信。到底那也是承元帝的手足,百姓不知,朝中卻有知情人,私下裡,承元帝殘害手足一項是逃不了的。
而江行這個行為,不就是逼著承元帝處置手足?
讓帝王背上罵名,被貶是應該的。但明麵上,江行在五石散一案中確實立了功,承元帝不好真的大張旗鼓貶他的官。
於是明升暗貶,讓他遠離權力中心,是警告也是敲打。
這些江行都能想明白,時鳴讓他去做之前,肯定早已想到了。
江行肯定不會認為阿鳴希望他貶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阿鳴和陛下的謀算,存在重疊。
陛下是敲打他,想磨一磨他的心性;而阿鳴就純粹多了——這隻小狐狸根本就不想讓江行接近權力中心。
須知,權力伴隨著危險。時鳴所求不過是他平安喜樂,加之江行自己對權力也沒有那麼大的渴望,時鳴會這麼做,必然是考慮好了的,情理之中。
潛台詞就是,好好做官,什麼政治鬥爭,不需要他瞎摻和。
贏了帶他一起雞犬升天,輸了也不會牽扯到他。
要是輸了,江行處在這麼個無關緊要的位置上,還能及時投奔太子,沒有什麼隱患。
可惜這隻是暫時的。若哪天陛下想起來,或者江行做得好,當然會被調回禦史台。
江行可不認為陛下會放著他這個好用的打工人不用,反而隨隨便便丟個閒職給他。
畢竟,陛下連瞎子都沒放過,把時鳴抓去大理寺打工。
江行不相信阿鳴沒有提過要撂挑子不乾的要求。但直到現在,時鳴仍然在大理寺打工,說明用得稱手,陛下舍不得換。
陛下一向如此。
江行: “算啦,改天回禦史台收拾收拾東西,去國子監打工吧。”
“國子監……”
時鳴沉吟, “國子監內大多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少有寒門。因此,這一官職看似與世無爭,事實上卻是一個能打通世家人脈的絕佳位子。”
江行說: “我無意與他們交際。”
無意交際,卻不代表不會有人試圖與他交際。時鳴收扇,玉似的扇骨碰撞,發出清脆的敲擊聲,敲得江行心中一激靈,對即將到來的話洗耳恭聽。
時鳴道: “你想怎麼做,都可以。”
江行以為對方要給自己一些指示,沒想到等了半天,隻等著這麼一句讓他順應自然的話。江行不乾了,胡言亂語: “你就不怕我把天給捅個窟窿?”
時鳴將扇子頂端輕輕覆在他唇上。
絲綢的扇麵靠在江行唇上,帶起一陣如水般的波皺。這波皺在他心裡悄悄流淌著,像雨後西湖肥潤的水,蕩漾到江行往後的夢裡。
江行微微翹唇,在看不見的地方吻過這片細膩。
時鳴一下收回扇子,在他唇上換了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 “某人比共工有本事,要把天給整塌了,那我也隻好效仿女媧,找些石頭來補嘍。”
江行豎起三指: “我一定安分守己。”
時鳴把他的手指屈回去,笑了: “你本來也不算鬨騰。”
江行心想,確實是這樣的。時鳴不說,江行也知道他在京中有著不少暗線,多到除卻皇宮大內,京中有何動向,時鳴都能很快知曉。
雖然江行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江行覺得,彆說捅簍子了,怕是隻要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時鳴都能及時製止。
門外傳來一聲通報,是玉竹在說: “殿下,宋大人來了。”
江行見怪不怪,輕車熟路要往屏風後走: “又要我回避啦?”
時鳴睨他一眼,拿布條蒙了眼睛,語帶調笑: “這次不必。”
江行驚訝地看他一眼,還真沒動彈,粘在座椅上,擎等著看一出好戲。
阿鳴要他留下,必有理由。
不一會兒,得了首肯的宋達睿走進,臉上慣例是諂媚的笑容。隻是這抹笑容在看到江行時先是惶恐,繼而又是驚訝,最後換成了如出一轍的諂媚神態。
看來是上次挨的打還沒忘掉。
宋達睿行了個標準的禮: “見過殿下、江大人。”
江行頗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時鳴眉峰微挑,裝模作樣地吹了口茶沫,等了一會兒才說: “起來吧。看座。”
宋達睿於是坐下。
時鳴問: “宋大人,你的傷可是養好了?”
這話聽著漫不經心,壓迫感卻很強。江行忍不住跟著緊張起來,心想阿鳴強勢的時候,真是把高貴優雅詮釋得淋漓儘致。
宋達睿縮了縮脖子,很快答: “多虧殿下高抬貴手,臣已然無恙了。”
時鳴將茶盞往桌上一擱。似乎是故意的,茶托磕在桌上,發出重重的一聲響。
時鳴假意關切,笑問: “不知宋大人對本王的安排可否滿意?”
宋達睿顯然被嚇到,一疊聲說: “臣自無不滿。”
說來這次,有了時鳴的暗中運作,宋達睿不僅保住了性命,還調入了大理寺當差。雖然隻是一介芝麻小官,甚至不用走陛下的路子,但也足夠他宋達睿風光一陣子了。
時鳴道: “滕家被處理,你家那位滕四小姐,為了當初下嫁一事與家中斷了聯係,應當沒受牽連。所以,你此次來,又是為何?”
此次宋達睿攤上這麼大的事情,那位滕青挽也是一項誘因。
宋達睿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有些嫌惡道: “……臣並非為她。殿下應當不知,她……她自覺是母家的罪人,一根白綾,隨家中姊妹去了。”
聽了這話,饒是見慣了大場麵的時鳴心下也是一驚。
滕青挽告發宋達睿,宋達睿為自保,以滕家的臟事為投名狀,向自己尋求幫助。
而時鳴自己呢,乾脆趁著這個時機令江行趁熱打鐵,一窩端了滕家——要說這中間有什麼必要關聯,其實沒有。
機會稍縱即逝,事件一環扣一環,滕青挽僅僅是一個契機而已。就算沒有告發一事,滕家,時鳴也遲早都會收拾。
而滕青挽當初選擇告發,許是看清了枕邊人的真麵目,想以此與其決裂,或者給宋達睿一些教訓罷了。
誰能想到事情居然能演變成這個樣子呢?大概宋青挽接手不了這樣的結果,心下負罪,這才選擇解脫。
但非要說時鳴做錯了,那未免也太單純。朝堂鬥爭本就很少談及對錯,僅論利益博弈,時鳴會這麼做,合情合理。
他從沒有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
再者,滕青挽是自戕,這場鬥爭本不該涉及到她的人命。
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就這麼一死了之實在可惜。時鳴心中暗暗感歎,看著宋達睿也覺得麵目可憎了。
他冷笑道: “宋大人,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
又何必惺惺作態。
江行聽說滕四小姐的死訊,同樣惋惜時,心裡想的就簡單許多:宋達睿升官發財死老婆三樣占倆,按照宋達睿的性格,可不得把這家夥爽死。
江行恨不得再打這壞良心的東西一頓泄泄憤。
但誠如時鳴所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所有的一切都不愛、隻愛權勢的宋達睿,心思確實單純。
隻要掌握了這人上升的路子,就可以拿捏宋達睿這個人,再好駕馭不過。
宋達睿被時鳴的直截了當一驚,更加汗顏: “……殿下教訓的是。臣此次來,是謝殿下救命之恩的。”
時鳴不甚在意: “嗯,知道了,去吧。”
宋達睿搓了搓手,招呼小廝放下帶來的禮物,江行見狀,偷偷耳語: “這樣是否有些不妥?”
私相授受,往小了講是人情往來,往大了講就是收受賄賂。有心之人可大做文章。
時鳴抿嘴一笑,狡猾道: “他不是有個兒子麼?什麼送禮,他分明是愛子情深,卻因為之前的齟齬近鄉情怯,不敢登門,這才托我轉交給人家的。”
所以阿鳴其實打算把這些東西全交給宋正……
這也太損了。江行心想,宋正收到之後,肯定一邊唾棄,一邊再轉手賣掉搞點錢。
畢竟這些東西可不便宜。膈應歸膈應,要是直接扔掉,宋正未必舍得。
思來想去,竟然賣掉最劃算。
宋達睿回頭見兩人耳語著什麼,尤其時鳴臉上還帶著笑容,江行則是一臉無奈。他敏銳地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匆匆放下禮物,行禮告退了。
時鳴瞧他逃之夭夭的背影,眼底閃過一抹探究。
第102章 舊時行惡事重提
春深入夏, 六月似火,朝堂前的登聞鼓久違地被敲響。
烈日下,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一下一下敲著鼓, 口中呼喊: “陛下, 求您為草民做主!”
登聞鼓許久未響,又恰逢早朝散朝, 這件事情驚動朝野上下, 都想瞧瞧這位老婦究竟要狀告什麼。
於是,破天荒頭一次, 老婦直麵天顏,一堆朝臣齊齊站著, 要她訴說冤情。
承元帝端坐龍椅: “你既說你冤枉,不妨細細道來,朕一定為你做主。”
江行直覺不是什麼好事。看著那婦女的一張臉,他總覺得有些熟悉。
像是在哪見過, 可惜想不起來。
老婦聲淚俱下: “草民丈夫去世得早,一個人將獨子拉扯到大。本以為獨子能頂立門庭,草民好頤養天年。”
“卻不曾想十年前, 獨子竟慘遭殺害。草民求告無門,凶手進了趟衙門,竟然毫發無傷,如今還站在這大殿之內,怎能不叫人雙目泣血啊陛下!”
江行心下一沉。
這話邏輯清晰,用詞考究;但看這老婦衣衫襤褸,手掌粗糙, 很顯然沒什麼文化,是做慣了農活的。
要說背後沒有人教, 江行不信。
而且,十年前……
江行眉頭緊鎖,忽而靈光乍現。
十年前,不就是阿鳴十四歲那年?!那麼什麼獨子,什麼殺害,說的不就是在遊船上那次,時鳴處理掉的登徒子?
可這件事不應該早就過去了麼,又是誰給抖出來的?
江行不可置信地與時鳴遠遠交換了一個眼神,卻不曾想時鳴麵上沒什麼震驚之色,似乎是情理之中。
怎麼阿鳴好像知道會鬨這麼一出?
江行尤自懷疑,承元帝手指輕點龍椅扶手,道: “你說害你獨子之人此刻就在殿中,可是哪位?”
沒等這老婦答話,一道清朗的嗓音在大殿內響起: “這人說的約莫是我。”
殿中一片嘩然。
江行眼看時鳴站出來,心裡沒忍住罵了一句臟話。
雖然知道這些可能都在阿鳴的計算之內,但該擔心還是擔心。江行急得大腦飛速運轉,不知如何是好。
承元帝亦是大驚,敲著椅子的手指都停了片刻,許久才道: “……休要胡言亂語。”
那老婦看清楚了時鳴的臉,尖叫起來: “陛下,正是這位殿下,在嶺南時殺害了草民的獨子!這張臉,草民絕不會認錯!”
江行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時鳴“哦”了一聲,問: “您可是從嶺南遠道而來?”
老婦不知他說這個做什麼,順著答: “草民正是從嶺南一路趕來。第一次來京中,隻為給獨子討一個公道。”
“你既第一次來京中,對京中事物一概不熟悉,又如何知道要稱我為‘殿下’?”
時鳴步步緊逼, “你空口白牙,上來就說殺人凶手在殿內,普通百姓,又如何得知朝堂之上,誰該來誰不該來?”
經時鳴這麼一說,江行反應過來了。
是啊,這人從嶺南遠道而來,就算後麵去查,她一個寡婦,怎麼能千裡迢迢查到晉王身上?
而且上朝時,時鳴穿的可是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紫色朝服,並非親王服飾。按理來說,這人為了避免鬨出笑話,稱一句“大人”是最穩妥的。
怎麼一上來就要叫“殿下”?她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蓄謀已久,有人教的!而且,這明擺著就是專門衝時鳴來的。
大殿內竊竊私語聲愈來愈大,那老婦渾然不覺,還道: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見草民可憐,這才幫了我一把!”
承元帝眼中閃過一絲不虞。
江行更驚:這事怎麼和師兄牽扯上了?
李玠心下一緊,斥道: “胡言亂語!本宮與你素昧平生,更沒有去過嶺南,如何幫助你?”
時鳴冷笑一聲,並沒有說話。
眼看大殿內要亂成一鍋粥,承元帝高聲道: “肅靜!太子晉王和這位婦人留下,其餘的就先散了吧。”
江行心中不怎麼太平,在接到李玠的目光時,不自覺地躲閃起來。
這事……和師兄真的有關係嗎?
或者隻是那老婦胡亂攀扯?
但師兄一向心善,為百姓仗義執言這種事情,是師兄能做出來的事情。
瞎想無益。不然,還是等事情結束之後,親口去問問師兄吧-
禦書房內。
承元帝麵上帶了些薄怒: “說說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會兒老婦被請到一邊,房內隻剩太子、時鳴與承元帝三人。事已至此,時鳴沒什麼可隱瞞的,實話實說道: “皇兄,人確實是我殺的。”
承元帝頭很疼。
說出來太不光彩。要是時鳴打死不認,那這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後麵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也行,要保不難。
但時鳴方才在大殿上就已承認了,承元帝斥他胡言亂語,也是留了台階給他。如今再問,比起詢問細節,倒更像是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再看時鳴信誓旦旦的樣子,承元帝心知這孩子是鐵了心地要這麼說,於是不做掙紮,反而問: “為什麼?”
時鳴頓了頓,答: “從前在嶺南時,為求生存,我辦成女子,躲避燕王的追殺。”
“有次出門遊玩,那位婦人的獨子見我孤身一人,起了歹意。行惡不成,我掙紮間,失手將其殺害。”
“後來到了衙門,爭論一番之後,說好賠償白銀五百兩,那婦人也欣然接受了,不再抓著不放。不曾想今天又鬨出來,惹皇兄不快。”
時鳴這話說得委婉,可在場的人稍微一想,也知道什麼“歹意”,什麼“行惡”,皮下究竟藏的是何種肮臟不堪的詞彙。
承元帝看著時鳴的那張臉,腦子裡不受控製地想起他扮作女子的模樣。
十年前……這孩子應當才十四歲。如果扮作女子,和時月應當極為相似。
念起亡妻,承元帝心下軟了許多,道: “……這本也不怪你。既已談好了賠償,再反咬一口,屬實不恰當。”
一旁的李玠卻心中一沉。
原來何越說的是真的,這位從前真的扮作了女子。
算算時間,師弟那會兒也在嶺南。李玠想,他們兩個應該早在嶺南就有所來往了。
可既然是以女子形象露麵,師弟又是怎麼……怎麼喜歡上這位的?
總不能單單就靠這一張臉吧?
師弟不是那麼膚淺的人。
正想著,承元帝又開口了: “那老婦說,是你幫了她一把。太子,你怎麼看?”
李玠從自己的思緒裡堪堪回神,斬釘截鐵道: “她胡說。”
“且不論我如何得知晉王在嶺南之事,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幫助那位婦人?”
承元帝眸中泛起冷意: “你一向是個心軟的孩子。”
心軟到難以明辨是非。
時鳴冷不丁說: “我記得,何越曾經藏在嶺南。為了對我下手,他無所不用其極。”
這話一出,幾人皆是一愣。
承元帝不可避免地想起,何越,也就是燕王李洵,正是在太子彆院被抓到的。
要說太子如何得知……許是李洵知道,然後將這件事告知他,完全可以說得通。
至於那位老婦,承元帝想,要是太子或是何越想從嶺南接什麼人,不說易如反掌,倒也輕輕鬆鬆。
李玠觀承元帝的臉色,心想完了。
潑天的屎盆子扣在身上,就算他說不是自己做的,怎麼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到底是誰搞了這麼一出啊!這不是逼著他和晉王打起來麼?
李玠深吸一口氣,沒來由地想起何越走前意味深長的表情。
那人當日難得摘下了帷帽,一張清秀的臉上並沒有被捉的狼狽與懊惱,反而滿是快意。
看向他的目光甚至是平靜的,掀不起一絲波瀾。唯獨在走時,唇邊帶了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
李玠想,他可能知道這事兒是誰乾的了。
老婦是李洵接來的,李玠並沒有接觸過。那麼隻有一種可能,所謂話術,包括敲登聞鼓、攀咬自己的這一套流程,通通都是李洵教的。
為的,可能就是讓他和晉王對立。
……無聊。
但一想到李洵找自己結盟的初衷,可能就是讓他和晉王鷸蚌相爭,李玠不得不嚴肅起來。
雖然說李洵最後被晉王整翻車了,還把自己的小命搭了進去,但留下來的這一手確實很成功。
儘管不想,李玠也得承認,他和晉王,確實沒辦法再相安無事了。
不管信不信,李玠仍然解釋: “父皇,這事,的確不是兒臣做的,而是燕王李洵。”
承元帝果然沒信,反而失望地看他一眼,道: “李洵已死,他如何能做?他又為何要做?你的意思是,是李洵教那位老婦過來攀咬你的嗎?”
承元帝心煩意亂地揉了揉眉心: “……罷了。你們二人先回去吧,這幾日,就不要去做事了。那位老婦的事情,朕還要細細問她一番。”
這是不打算讓他們乾活了。時鳴呼出一口氣,像是輕鬆了很多;而李玠卻欲言又止,嘴唇囁嚅了半天,依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終兩人一齊退下。走在宮道上,沉默無言間,李玠率先道: “你……”
時鳴搖搖頭,一指放在唇間: “比起向我解釋,你更應該想想怎麼同他解釋。”
“他”,指的就是江行了。看著時鳴揚長而去的背影,李玠暗暗握緊了拳頭。
江行,江行。
把這個名字放在心裡過了幾遍,李玠忽然覺得,就這麼鬨翻了也好,免得令他生出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出來。
李玠住了腳步,閉上雙眼。
按照師弟的性子,不用找,江行自然會跑過來同他要個說法。
這次,你會站在哪一邊呢。
第103章 生裂痕初心不堅
李玠沒等多久, 幾天後,江行果然來了,卻不是興師問罪的架勢。
江行輕車熟路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李玠聊著天, 閉口不提登聞鼓告發一事。
兩人碰了幾杯,酒過三巡, 李玠大抵上頭了, 坦白道: “師弟,這件事, 不是我做的。”
江行靜默了一瞬,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眸中洶湧的情緒被按下。他抬手給李玠滿上,道: “喝呀,師兄。”
李玠苦笑道: “……你這是不信我了?”
江行放下酒杯。
“如今外界都在傳阿鳴草菅人命。”
當日事畢,登聞鼓一響, 這件事很難不引起京中百姓的關注。
傳出去總不會是什麼好名聲。要澄清說簡單也不簡單——難道要把皇室子弟男扮女裝被輕薄一事說出去嗎?
阿鳴流落在外,最好是什麼事都沒出,安安穩穩的。不然若像那位滕四小姐一般, 鬨出什麼醜聞,丟的可不隻是阿鳴一個人的臉。
仗勢欺人,和堂堂皇家子竟被輕薄,到底不是一個概念。
仗勢欺人的權貴多了去了,不新奇,百姓們討論一陣,也就過去了。往後再看到阿鳴, 估計笑笑之後,沒人會把這四個字和阿鳴聯係在一起。
因為, 京中權貴仗勢欺人者甚眾,不獨時鳴一個。看多了見慣了,自己又不是受害者,自然記得不牢靠。
但男扮女裝被輕薄,就獵奇多了,掰著手指頭數也找不出這麼奇葩的。越奇葩記得越牢,往後再提起來,百姓腦子裡全是這件事兒。
不算錯,但到底不好看。再因此惹出些桃色緋聞來,讓天下人知道這位皇家子是可以被輕薄、被褻玩的,那皇室的顏麵往哪擱?
跌份兒了。
因此,雖然仗勢欺人要比被輕薄眼中得多,甚至仗勢欺人更惡劣,但這口鍋,時鳴還必須得擔著。
至於為什麼殺人……老實講,沒有人會關心。
而且十年前的老案子,又能討論幾天?
比這更過分的權貴都有,這點程度,在京中百姓心裡已經激不起什麼浪花了。
按照規章處置了便是,沒人會說什麼。
李玠低頭不語。
江行繼續道: “看陛下的意思,是要讓他去封地避避風頭。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師兄,這樣的道理,你應當明白。”
李玠咬牙: “我早該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信我,這下連你也不信我了。”
江行艱難道: “師兄,我找不到可以相信你的理由。何越生前,確實與你來往甚密。你說這件事是他做的,但,若說是你指使,也能說得通。”
“而且,你對阿鳴的態度,我看在眼裡。我、我……對不起。”
李玠悶頭喝了一口酒。
“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罷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簡直無法自拔,連師兄的話都不信了?”
江行側過頭去,道: “……這事兒,就先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你不要再為難他了,我也,不放在心上,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李玠恨鐵不成鋼: “就憑那張臉?”
“自然不是。”
江行也有些上頭,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阿鳴他脾氣一向都很好。對阿搖和阿年也很好,還很可愛,很大度。”
李玠表情活像見了鬼,聲音都有點變形: “江行,你沒事吧?你不然去西路875號看看腦子呢?”
西路875號是穿越前,他們大學所在城市有名的精神病院,常常被用來罵人。
江行歎了口氣: “師兄,我沒瘋。我是認真的。當然,長得好看也是一個原因。”
李玠扶額: “……其實是主要原因吧。江行,敢情那麼多人追你,你一個也不要,是因為人家不夠漂亮啊?”
江行一噎: “倒也不能這麼說。好了,師兄,阿鳴他沒放在心上,你也彆再……再針對他了。我在你們中間,真的很為難。”
李玠: “到底要我怎麼說,你才肯相信,這不是我做的?”
江行沒有說話。
有時候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李玠自嘲一般: “我覺得,我們來了這麼久,事情到底變得不一樣了。”
江行道: “不怪你。我知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
李玠目光驀地冷了下來,道: “你何必惺惺作態?我知道的,你心裡一定在怨我。”
“既然已成事實,我被推到了這樣的境地,又豈有收手的道理?我若不繼續做下去,豈不是辜負了你們誤會我這一通?”
江行震驚: “師兄!”
李玠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力道甚大,白瓷杯底被磕出了一道裂紋。江行眼睜睜看著裂紋延伸到杯身,繼而,上好的酒杯在李玠手中碎成三片。
握得太緊,李玠手心被割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這抹紅刺痛了江行的眼。江行急忙找絹布去擦,卻被李玠拂開。
江行愣愣地看進那雙眼睛。
素日裡平和的、總是帶著些微笑意的眉眼,此刻冷漠下帶著一絲痛心,一刻不移地盯著自己。
像是要將他狠狠地拓印在眼裡。
江行一下子不敢再動,默默收回了手。
李玠不顧手上鑽心的痛意,定定道: “旁人如何想我、誤解我,我都可以接受。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不相信我。”
江行默然: “我相信我的眼睛。”
李玠嗤笑道: “那你真是看走眼了。”
“去吧,繼續當你的純臣,又何必攪和進我們的爭鬥裡?畢竟我們不論誰贏,都不會虧待你,不是麼?”
這種話,阿鳴也說過。
江行還想說什麼,李玠又道: “不過,看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無妨,誰讓你是我最喜歡的小師弟呢。我們且走著瞧吧。”
“最喜歡”三個字被咬得極重,江行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尋常,急忙道: “師兄!你何必執迷呢?”
“是啊,何必執迷呢?”
李玠笑, “眼睜睜看著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慢慢被奪走,江行,你現在反而問我為什麼執迷不悟?恰恰是悟了,我才會這麼做。”
“我要的,從來都不單純。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什麼古往今來,那麼多人對著那個位置,都要爭得頭破血流了。”
江行毛骨悚然。
他的聲音發澀,道: “師兄……你變了。”
李玠見他這樣,心口不住地痛,還要佯裝淡定: “我沒變。”
江行失望地搖了搖頭,最後看了李玠一眼,起身離去了-
晉王草菅人命一事議論紛紛,過了小半個月,流言本已差不多平息;沒想到又不知為何死灰複燃,愈演愈烈。
江行知道這是為什麼。
承元帝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事情鬨到這步田地,他不得不站出來表態。
反正,京城是留不住了。但非要讓時鳴削爵償命什麼的,承元帝心中亦有不舍。
於是這件事被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隻罰了時鳴去封地安生待著,無詔不得入京以示懲戒。
——算不上什麼懲戒。因為大凡去了封地的親王郡王,一向都是無詔不得入京的。
像時鳴這樣的榮寵,本該承元帝崩逝後再考慮去封地的事情;此事一出,不過是將事情提前了,算不得真正的懲罰。
江行為他整理好了行裝,又伸手拂去落在時鳴頭上的樹葉,道: “明日去了,記得常給我寫信。”
時鳴渾身輕鬆,倒沒有什麼離彆的厚重,噗哧一笑,問: “那隻肥鴿飛不動啦。”
江行扯了扯嘴角,顯然沒有笑出來。他手指撫過那張玉似的臉頰,沒敢用力揉|搓,隻是感受著那張臉上,通過手指傳遞到他心中的細膩觸感。
江行覺得自己這樣的難過毫無道理。
且不說京城與江南兩地並不十分遙遠,單論分離,他二人又不是沒有分離過。
再說了,樹挪死人挪活,他如果實在想念,乾脆申請調任,去江南做官不就行了?
矯情。
那根手指在臉龐上流連半天,不自覺地按到了兩片櫻色唇瓣上。
時鳴抬頭給了他一個半是默許半是誘引的眼神,悄悄地分開了雙唇。
江行一下子將手抽回去。
沉默半晌,江行僅僅是將他攬入懷中。這力道大得似要把時鳴揉進骨血裡,再不分開才好。
“我發誓,”江行把頭埋在時鳴肩膀處,悶悶地說, “我發誓,以後不會讓人欺負你。”
時鳴拍了拍他的背,有些想笑,但這樣的煽情氣氛裡笑出來實在不厚道。他正經道: “沒事的,沒有人能欺負我。不要難過了,好不好?你怎麼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樣。”
江行不抱他了,改捂他的嘴: “呸呸呸,說什麼不吉利的話?我……我隻是舍不得你。”
時鳴道: “舍不得我什麼?又不是去極寒極苦之地。哥哥,我是去封地,不是流放。”
江行哽住。
確實。若說封地在一些荒無人煙或者苦寒之地,又或者瘴氣叢生毒蟲密布,他才要實打實擔心一波。
可阿鳴的封地在江南,一向富足,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江行思來想去,越發覺得時鳴這是享福去了,他都想跟著去。
煽了半天的情,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必要。江行尷尬地笑了笑: “……我這不是舍不得你麼。到那裡的之後記得給我報平安,也替我向老師問一聲好。”
時鳴滿口答應,又補充: “而且我明日才走。哥哥,你也用不著這麼早就開始……哈哈哈哈。”
說著,他還捏了捏肩膀旁的那塊布料,狡猾地瞥江行一眼。
那塊布料泛著些潮氣。
第104章 思念寄信紙無痕
潮氣是怎麼來的, 江行心裡比誰都清楚。他的臉微微發燙,看到小狐狸亮晶晶的眼睛,江行一口咬上那兩片唇, 封住這家夥接下來的話。
江行絲毫不懷疑, 在揶揄他這一方麵,時鳴有本事做到讓他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
時鳴的頭微微後仰, 又被他往自己的方向按了回來。掙動間兩人跌在床邊, 昏黃的燭影投下,時鳴的眼睛裡也泛起了一樣的潮氣。
江行終於舍得放開那張嘴, 虔誠一般吻了吻時鳴的額頭,道: “記得照顧好自己。”
時鳴也不鬨了, 正兒八經說: “我覺得有點困難。”
“我久不去封地,那裡什麼樣子,我並不清楚。聽說,那裡的官員, 多是太子一派。”
江行聽他說起這個,沉默半晌,最終隻是歎氣: “注意安全。若……實在不行, 也可做個甩手掌櫃,當個閒散王爺。”
親王去封地,並無什麼實職。若想參與政事,大多通過和當地官員打通關係,才好辦事。若不想,自然可以做個富貴閒人,有食邑和俸祿, 日子照樣瀟灑。
時鳴隻是無言了片刻,隨即又俏皮似的眨眨眼睛, 抬頭親上江行的唇: “我一定全須全尾地回來見你,我保證。”
江行回吻他。
臨彆之言多珍重。怕耽誤了行程,江行沒敢太放肆,多的是體貼與溫存。
似乎隻有這種時候,時鳴才肯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來。眼眶邊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霧氣與水汽,直直打濕了睫毛。
被沾濕的睫毛輕輕顫著,帶著時鳴也有一陣微不可察的顫|抖。江行一節一節撫過他的脊骨,似確認,也似愛|撫。
江行吻去他的淚,沒邊際地說起: “聽說江南的佳人最是可心。不知殿下去了,還能否記得我這個遠在京城的糟糠之妻呢。”
時鳴受不住似的“嗚”了一聲,捶了一下枕頭: “什麼糟、糟糠,分明是悍妻。大凡權、權貴去了,哪有不流連忘返的?脂濃粉香,最是摧人心腸。”
江行氣笑了,一口咬上肩膀那朵紅梅: “殿下還在我這悍妻的榻上,就想著左擁右抱,去找脂粉佳人了?殿下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不知是吃哪來的飛醋,江行一下比一下重,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時鳴本就臨近,這麼一弄,他兩手攥緊了枕頭,在疾風驟雨中沒得徹底。
凶悍隻是一時的。江行愛憐似的吻了吻他的臉,道: “無妨的。殿下若想找,儘管找便是了。”
時鳴尚在迷蒙,聽他這麼一說,驚訝地分了一道眼神給他: “悍妻什麼時候變這麼大方了?”
江行哼聲: “你若找了,我又豈能說你的不是?隻好收拾收拾東西,黯然離開罷了。”
“我也隻好認為,是我的不是,你才棄我而去。”
時鳴好笑道: “沒有什麼佳人,隻有你。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
說完,時鳴複又自嘲一般: “被吃乾抹淨了還要回頭哄人,全天下再沒有這樣奇葩的事情了。”
一股奇異的愉悅遊走在江行的四肢百骸,他眯起眼睛: “現在有了。”
折騰了一通,困意上湧,兩人迷迷瞪瞪,很快就睡過去了。待到巳時,馬車早已停在王府門口,就等時鳴出發。
人圍了一圈,江行多有不便,隻得隔著人群遠遠地遞了個眼神,收到時鳴同樣眷戀的目光才肯作罷。
車轍漸行漸遠。江行立在門邊,想,接下來可不能再同從前那樣摸魚擺爛了。
藏在寬袍大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像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一般-
承元十九年,冬。
今年的大雪來得不太尋常。漫天遍野的純白,牢牢地將京城萬物都蓋住,放眼望去,像進了一盞白瓷茶碗。偶有壓彎了枝椏的新雪,帶著凍得瓷實的舊雪,一股腦兒栽在地上。
宮門前,胡六揣著一雙手,凍得直打哆嗦。
他自小淨身,來宮裡當了個太監。混得不算好,也稱不上壞,多少在一些大人麵前也能說得上話。
比不得自己師父在禦前當差,人家見了,都要尊稱一聲“李公公”的。
今日天寒地凍,他被臨時派來接一位大人。等了許久,胡六早就不忿,心想究竟是哪位大人這麼大的架子,連麵聖都敢姍姍來遲。
雪又下起來了。
馬蹄聲嗒嗒,在新積的雪上留下一串印子,兩邊即是車轍。宮道將將掃過,不至於壓出咯吱的雪聲,但一道水印是免不了的。
從車上下來一位身服青荷連綬、頭冠獬豸冠的青年。那青年相貌出眾,唇邊噙著淺淺笑意,在冰天雪地尤為亮眼。
胡六一下子看得呆了,心想這位大人倒像是把春天也一並帶在身上:即使雪花飄揚,心中仍然如沐春風,要將陰霾全給吹散才好。
“有事來遲,勞胡公公久等,在下先賠個不是。”
江行甚至沒有撐傘,就這麼頂著一頭風雪,周全地行了個禮。
胡六駭然,心想這位大人不僅氣質溫雅,連禮儀也叫人挑不出錯來。
好好的朝中要員,竟給一個不知名的太監行禮,這樣的事情,就算編話本子不會有人信。
再細看,胡六記起:這似乎是之前那位風光一時的狀元郎。
他尤記當時陛下差他去接,說什麼要當麵授予官職。現在想來,這位大人得了陛下青眼,果然前途無量。
胡六想起其他的大人,稍微禮貌一點的,隻是下意識忽視他們這些太監;要是再趾高氣揚的,約莫要背後啐一句“沒根的東西”。
像這般禮遇有加的,說實話,當差許久,胡六並沒有見過,心中不免又多了幾分好感。
一聲“胡公公”,把方才的不忿驅散一空。胡六忙給他撐傘,道: “大人可是折煞奴才了。”
江行擺出一個標準的微笑: “煩請公公帶路。”
行在宮道上,胡六又忍不住感歎,這位大人的儀態當真優雅標致。年紀輕輕就中了狀元,身居高位,也不知是哪個世家的公子?
可惜他猜錯了。江行非但不是什麼世家公子,反而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草根出身。不過在官場浸淫數年,各路達官顯貴他也見了不少,自然而然染上一點富貴氣質。
算到現在,時鳴走了兩年有餘。這兩年裡他一改鹹魚本性,承元帝驚訝的同時,很快就將其調回了禦史台。
摸清楚了京城勢力,江行如魚得水,政績卓越,兩年裡連升數級,如今已是從三品禦史中丞,說一句扶搖直上也不為過。
隻是……
江行垂下眼睫。
方才沾上的雪隨著睫毛抖落下來,在臉頰上化成了幾滴冰涼的水珠。
像眼淚一般。但江行確信自己並沒有流淚。
隻是這兩年裡,阿鳴少有來信。
自己寄過去的信不勝枚舉,但都石沉大海一般。而除了一開始來信頻繁,越往後,信總是越來越少。最近三個月,江行沒有收到時鳴的任何來信。
若問安危,從官方的定時彙報來看,又是一切安好。
就是不給他寫信了。
江行沉思著,雪天路滑,他不看路,不防踉蹌一下。
幸得胡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大人當心。”
江行感激地笑笑: “多謝公公。”
一路到了禦書房。許是進來時帶了些寒氣,一陣冷風吹過,承元帝輕咳了幾聲。
江行適時道: “陛下保重龍體。”
承元帝擺擺手: “不礙事兒。今日叫你來,沒什麼要事,不必拘束。”
江行斂眸: “是。”
“朕總覺得,”承元帝見他這副沉穩的模樣,忍不住道, “江愛卿像是換了個人。”
江行答道: “陛下多慮了。”
承元帝打趣: “從前你可不會好好乾活。雖然人人都誇,但朕總覺得那不是你的真實能力。如今一見,你果然在藏拙。”
江行一噎,想起從前能摸魚就絕不多乾的性格,不禁汗顏: “……哪有的事。不過是年歲漸長,能力也跟上來了。”
“好了,坐下喝杯熱茶吧。”
承元帝叫人上了茶, “今年的雪下得不尋常。”
江行答得滴水不漏: “瑞雪兆豐年。陛下,是好事呢。”
承元帝乜了他一眼,歎氣: “你怎麼和欽天監那幫人一樣,變得油嘴滑舌了?雪下得大,這個冬天,北方怕是不好過。”
江行知道這事兒。北方前些日子鬨了一場雪災,凍死不少百姓。朝廷已撥了賑災款下去,略見成效。
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北方的遊牧民族騎兵南下。可憐百姓剛剛熬過雪災,又來了個兵患。
想來也是。冬季苦寒,不單北方的百姓熬不過,那些蠻夷也熬不過。沒有物資,可不是要南下燒殺搶掠?
江行道: “北方有大軍駐守,應當無恙。”
梁朝一向兵強馬壯,對付蠻族,本不在話下。豈料承元帝微微歎氣: “苦寒之地起兵,將士不習慣,怕有再多的精兵悍將,這仗也打得困難。”
“然這一仗卻非打不可。朝中良將,大多上了年紀,這麼折騰一遭,怕是有去無回。而年紀稍小一些的,恐不能服眾。”
江行仔細一想,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朝中老將之首,非時季之莫屬。但時季之久不涉戰事,加之陳年舊疾常常複發,並不是合適的人選。
餘下的一些,要麼太老,要麼太小,怎能不叫人發愁。
“昨日晉王倒是來了一封信。”
承元帝像是想起什麼,臉上喜色藏不住, “信上說,他的眼睛已然大好了。”
江行心中一沉。
時鳴平日裡出門,大多用布條蒙住眼睛,同往常一般繼續裝瞎子。可如今竟然主動說起自己眼睛的事情……
江行想,阿鳴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但理解歸理解,江行還是提了口氣,為他擔心。
第105章 北行軍兩處喜憂
但是……
江行悄悄打量承元帝的臉色, 見其似乎是發自內心地愉悅,心情複雜起來。
看來,承元帝早就不似從前那般, 對阿鳴有所忌憚了。
親生的孩子, 母親還早逝,果然會多偏愛一些吧。一開始乍然找回來, 要說一下子有什麼感情, 多少有點強人所難。
如今相處久了,當然有了感情。
江行道: “真是喜事, 恭喜陛下。”
承元帝看著低眉順眼的江行,忽然福至心靈: “阿鳴從前做錯事情, 若是能借此機會立功,朕也好再召他回京。”
什麼立功?
江行心裡咯噔一下。
是啊,朝中武將能服眾的太老,能打仗的又太小, 所以誰既能打仗,又能服眾?
自然是時鳴!
時鳴有時家遺孤這一層血統在,時家舊部看在時老將軍的麵子上, 不會不服;而時鳴正當壯年,就算去折騰一通,就當是曆練,不會同那把子老骨頭一樣去了半條命。
從前時鳴眼瞎,讓一個瞎子去打仗自然荒唐;但如今時鳴不瞎了,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場?
可是……
江行忙行了個大禮,道: “陛下, 萬萬不可啊!”
承元帝眯了眯眼睛。
江行繼續補充: “戰場刀劍無眼,倘若小殿下出了什麼意外, 有多嘴多舌的編排陛下,那可如何是好?”
是的,一旦時鳴出什麼意外,好事者往壞處想,抹黑承元帝也不是沒可能。
到時候於天家顏麵有損,不是什麼好事情。
承元帝轉了轉手中的珠串,銳利的目光投在江行身上。
那目光如芒在背,江行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身體,不卑不亢地跪在下首,聽著自己動如擂鼓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
承元帝沒有說話,將珠串換了一隻手拿,漫不經心道: “江愛卿,你似乎很緊張。”
江行還未說話,承元帝又道: “朕記得,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朕知你為國為民,可到這個年紀還不娶親,屬實有些不太尋常。”
“京中謠言捕風捉影,有時候非常難聽。朕現在覺得,有些謠言並不是空穴來風。”
江行不知此話何意,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 “誠如謠言所說,臣身有隱疾,這才遲遲未娶親。”
承元帝笑了: “朕觀你不像身有隱疾,倒像早有了可心的人。讓朕猜猜,是晉王?”
江行一時震驚,久久沒說出話來。
他與時鳴在外一向裝作不熟,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承元帝看到他竭力思考的表情,心下了然,也不瞞他: “朕早就察覺了。”
“阿鳴從前在嶺南,而你也身處嶺南。你的恩師與阿鳴關係匪淺,你們不大可能沒打過照麵。”
“再者,兩年前你遞上來告發燕王的折子,朕不認為你有本事能查這麼仔細,倒更像是阿鳴做的。”
“原本朕隻是懷疑。但如今觀你反應,這才確定。所以其實,從前京中人盛傳的青梅竹馬,其實是阿鳴?”
事已至此,江行不敢隱瞞,隻好叩首: “……臣罪該萬死。”
承元帝睨他一眼,叫他起來,調侃道: “行了,恕你無罪。自阿鳴走後,你倒是鋒芒畢露,不藏拙了。”
江行眼觀鼻鼻觀心,唯有沉默。
承元帝目色一沉,道: “可北上行軍一事,實在沒有更好的人選。”
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江行暗下決心,道: “陛下,臣願一同隨軍。”
承元帝“嘖”了一聲: “你一個文官,瞎湊什麼熱鬨?朕知你心急,但這不過是一場小戰役。你不去,他尚沒有後顧之憂;你一去,他還得分心照看你,這是何必?”
江行: “……”
他好像也沒有很拖後腿吧?
這話說得急,承元帝又捂著嘴,似要將肺都咳出來。咳完了,他順了半天的氣,這才緩和一些。
江行聞著殿內的龍涎香,隻覺頭暈目眩,想,就算是小戰役,他又怎麼可能放下心來?
萬一出了什麼意外……
阿鳴一向養尊處優,彆說受傷,就是長了凍瘡,江行都要心疼很久。
兩年前那是知道江南富庶,又有老師照看,江行才稍微放下心來,不吵不鬨地任他離開。
可如今要去那種苦寒之地吃風雪,說一千道一萬,江行也巴不得自己替他去了才好。
承元帝分心瞧他,見江行失魂落魄,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頗感糟心。
“行了,此事已定,”承元帝捏了捏眉心, “朕已修書一封,送往江南。估計不出十日,他便會北上帶兵。”
江行按下焦躁,道: “是。”
書信不能儘意。江行的肥鴿早已沒法再飛,另一隻雪白的信鴿卻順著冬日麻雀的隊伍,飛進了東宮。
李玠取下來信,眉頭緊鎖: “陛下要讓晉王帶兵?可他不是瞎子麼,如何帶兵?”
“據說,小殿下半年前在江南尋到了一位民間神醫,調養過後,眼睛已然大好了。”
堂下,宋達睿低眉順眼道。
李玠不動聲色地掃了宋達睿一眼,似在思考這話的真實性。
自時鳴走後,宋達睿這廝見沒了靠山,牆頭草一般倒向了自己這邊。
李玠見這人賊眉鼠眼,本無意收留。隻是……
宋達睿口口聲聲說知道時鳴的私隱,仔細一問,原來時鳴和江行一事,這宋達睿竟然猜到了八成。
這事李玠早就知曉。不過,看江行二人平日裡佯裝不熟,李玠隻以為他們要掩人耳目,無關緊要的人自然不知。
但既然宋達睿知曉,那……其餘的事情,這人是否也知曉呢?
為了這個,李玠隻當養了個沒什麼用的下屬。能透點消息最好,不能也無所謂。
可沒想到如今,宋達睿竟然真的說出了點東西來。
晉王的眼睛已經好了……
李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慌。
陛下遍尋名醫不得,怎麼到了江南,就有什麼所謂名醫了?
真荒唐。多少久負盛名的大夫見了都搖頭,李玠就不信,真的有人能把時鳴的眼睛醫好。
李玠看向一旁堆積成山的信件,有些心煩。
那些信件並不是寄給他的,而是他在途中偷偷攔截,收在府中。
裡麵多的是江行寫給時鳴的信,個中繾綣情意,是李玠無論如何也沒有見過的江行。
而還有一部分,則是時鳴給江行的回信。不過,許是發覺了有人在攔截,時鳴寄出的信件越來越少,最近甚至沒有了。
……李玠根本不懷疑,時鳴會發現自己攔截信件一事。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時鳴是否發現。
雖然這並非君子所為,但李玠不得不承認,既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摸上江行那些或開心,或撒嬌,或傷感的字跡,李玠想,自己可能是瘋了。
對了……
李玠靈光乍現,同下人吩咐道: “備車,本宮去趟江府。”
當日兩人不算決裂,但也有好久沒有往來。江行聽下人通報李玠來訪,先是驚訝,後又是疑惑:師兄來乾什麼?
李玠被迎入江府,看著周圍低調溫暖的擺設,他深吸了一口氣。
江行招呼他坐下: “師兄怎麼想起來尋我?”
李玠看向江行的臉,心想,師弟確實大不一樣了。
更沉穩了。
他從前總希望師弟穩重一些,不要那麼單純;可如今真的依照他的想法,努力加官進爵,兩人關係卻不複往昔。
李玠道: “聽聞晉王最近要往北方去。”
江行清淺的笑意淡了些許,道: “正是,陛下同我說過了。”
李玠: “可,他……他看不見。他現在能看見了,對吧。”
江行默了默,道: “江南有名醫。有了醫緣,自然能妙手回春。”
李玠搖了搖頭,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你知道我想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