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尚未至最圓,月光裡的靈氣還不夠純粹,謝清霽平靜等著,沒有動手。
破廟裡安安靜靜的。
平時這時候,瘋子早該和青衫遊魂聊起來了,然而不知是否是因為青衫遊魂日漸虛弱的緣故,今日三人等了好一會,都沒看到遊魂出現。
宋情遲疑了片刻,用手撐著輪椅,艱難地站起身來。
今日是管家推著他來的,管家跟了他很久,對京城裡的那些事和他的心思都很清楚,本想留下來,最終還是被他勸著先回去了。
故而現在無人扶他。
司暮抬手替他壓了壓輪椅,不讓輪椅滾動。宋情低聲道了聲謝,微微喘息著站直身。
他的腿倒也沒全廢,還是能走幾步的,隻是每動一下,關節處都仿佛被刀尖戳著剜著。
苦痛難言。
宋情沒讓人扶,自己慢騰騰地朝破廟走去。
隻走了幾步,堪堪摸到破廟門邊,他額頭便布滿了冷汗。
宋情深吸一口氣,抬手拭去汗水,艱難地抬腳,跨過矮矮的門檻。
瘋子反應敏銳,立即出聲:“誰?”
宋情喚:“小孟哥。”
瘋子神色茫然地看著他,似乎在努力地辨認他是誰。
時間陡然間飛速溯回,這一幕就和從前重合了。
地上淩亂的稻草,仿佛突然就瘋狂生長起來,變成了冰冷的鐵欄,將兩人穩穩隔開。
咫尺天涯。
宋情走到與他一步之遙的位置,終於支撐不住地重重跪倒在地。
膝蓋撞在地麵上,一聲悶響,沉沉地落入瘋子耳中。
他木楞著看了眼宋情,又垂眸看他跪在地上的雙腿,不知想到了什麼,突兀地開了口:“……你彆哭。”
話音落下,瘋子神色越發迷茫,他大概也是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感到莫名其妙,直勾勾地看著宋情的臉,看了半晌,又低頭去看宋情的腿。
然後他傾身向前,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宋情的膝蓋。
“不疼……彆哭。”瘋子喃喃。
宋情微微睜大眼,沒有說話。
瘋子見他不說話,有點急了,他收回手,在身上摸了一會,似乎在找什麼。
不過他身上破破爛爛的,除了一枚骨骰,彆的什麼東西都找不出來。
他很愁地撓了撓頭,看著宋情:“……沒有糖了,你彆哭。”
宋情的心跳得飛快,這是以前他哭的時候小孟哥經常對他說的話……孟平還記得他。
或許這不叫記得,他隻是瘋子潛意識裡的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影子。
可宋情仍舊是覺得心窩很滾燙,眼眶裡熱熱的,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但他又很清楚,他是再沒法哭出來的了。
他連眼睛都沒有了,又哪裡能哭得出來呢。
宋情啞聲道:“小孟哥……”
他本來想問孟平還在等貴公子回來嗎,轉念又覺得沒必要了。孟平瘋了也還隱約記得他,他該滿足了。
剩下的,都是貴公子和孟平之間的事情,他不必摻和,也無可摻和。
宋情拳頭鬆鬆握著,朝瘋子伸出了手,手腕一轉,攤開,掌心朝上。
一顆鬆子糖靜靜地躺在他手心。
瘋子不解地看著他。
宋情將手往瘋子麵前送了送,道:“小孟哥,給你糖吃。”
這大概是他能給的最後一顆糖了,他在心裡補充。
當年小孟哥給他一顆糖,如今他還了小孟哥三顆糖。宋情在心裡又對自己說,足夠了。
他看著瘋子遲疑著伸手,拈起那顆糖,放進了嘴裡,沒再說話,咬著牙忍痛,艱難又遲緩地站起身來,用儘力氣走出破廟。
“甜……”
宋情聽見瘋子咬著糖,在身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聲,他再沒回頭,一步一步走回來,筋疲力儘地坐回輪椅上,閉著眼,緩過來一口氣。
月亮圓了。
月圓的那一瞬,月光澄澈了許多,漫天灑下,靈氣奔湧,四處花草樹木各種生靈都陡然一震,儘情舒展開來,吸收著這充沛的靈氣。
謝清霽微微閉眼,再睜眼時他眼底清光泠泠,迸發出無數劍意。
以他為中心,四周月光逐漸濃鬱,幾乎凝成實質,緩慢流淌著,變幻成無數小劍,隨著謝清霽的意念,自行成劍陣。
人的魂魄到底和蜉蝣不同,情形要複雜很多,不能簡單看待。謝清霽這次是以月光為劍,布下一個劍陣,將月光都凝聚到陣眼處——這陣眼,便是生。
起死回生的生。
青衫遊魂在陣眼處,逐漸顯露出人形來。
他初初出現時,麵上還帶著詫異和茫然,隨著他身上的月光越來越多,他身形也越來越凝實。
生前往事隨月光一並湧入,青衫遊魂眸光從空茫到恍然,最終視線落在破廟裡的瘋子身上,有一瞬恍惚,旋即泛起一抹複雜。
謝清霽輕聲道:“去吧,時間不多。”
他心境雖在,還能借月光為劍布下劍陣,但無奈他修為薄弱,靈力空虛,撐不住太久。
司暮握住他手腕,想替他渡些靈力,又怕不相融合,反倒衝撞了謝清霽,一時猶豫。
謝清霽掙了掙,將手抽了回來,輕輕搖頭,示意不用。
他向來如此,不到最後關頭,輕易不會將虛弱展示給彆人看。
貴公子想起了生前事,死後的記憶也仍舊存在的,在大致明白了眼下情景後,他溫和地朝謝清霽和司暮作揖道了聲謝,偏頭看見了宋情。
宋情這個人,他也認得,甚至多有交集。
從曾經孟平的信中、從後來朝堂之上、從無數件和孟平相關的事中,
各種往事湧上心頭,青衫遊魂正欲說話,卻看見了宋情眼底隱隱約約的一絲懇求。
青衫遊魂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他非無知小兒,也有過經曆,知曉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雖然這件事裡沒有誰對誰錯,也沒有誰對不起誰,但三人落得如此地步……
還是難免唏噓悵然。
青衫遊魂眸光裡帶起來一絲歎息,沉默片刻,沒有說話,朝宋情點了點頭便算作打過招呼,轉身往破廟裡走去。
他自然也是不願讓孟平渾渾噩噩度過餘生的。
然而他才剛走了一步,驚變陡生。
原本平和安定的劍陣承受不住那麼多的月光,忽然劇烈震顫起來,無數月光小劍裡蘊藏的靈氣開始暴動,逐漸散開、卷出一道新的旋渦來。
謝清霽呼吸急促了幾分,他一邊控製著劍意,一邊掐訣,連連幾道法訣打到旋渦處,想讓躁動的靈氣恢複平穩,然而無濟於事。
司暮欲出手,但他從未涉及過劍意的領域,又不敢妄為,怕乾擾了謝清霽讓他被靈氣反噬,隻皺了眉沉聲問:“可還行?若不行便散了去。”
謝清霽搖搖頭,語調急促:“靈氣不穩,爆發了兩個陣眼。”
一個陣眼便是青衫遊魂,意為生。
而另一個新爆出來的陣眼,也便是那旋渦處……
“是個死陣眼。”
——最糟糕的結果出現了。
生與死,本就是兩對立又互相平衡的存在,徒有生而無死,又怎麼能保持陣法的平衡?
此時若是撤陣,青衫遊魂會由“生”至“死”,徹底湮滅,若是不撤陣,死陣眼無可鎮壓,到時候青衫遊魂會消散且不說,他作為布陣者,也會遭受反噬。
謝清霽緊緊凝視著那個靈力旋渦,咬了咬牙,隻恨自己修為不夠,無法再捏個虛體來鎮壓陣眼。
正遲疑中,他眼角忽然掃見一道身影,決然地朝那死陣眼撲去!
——是宋情!
謝清霽心神大震!
外人侵入陣法給他帶來的壓力是巨大的,他拚力調動靈力控製劍意維持劍陣,但這都抵不過他心頭震驚。
魂魄非同尋常人,本就難以捉摸,又因著自己靈力修為的緣故,謝清霽在布陣前,就與宋情交代過各種可能。
其中便有提過這死陣眼。
宋情明知這是死路一條,可他卻仍舊選擇了飛蛾撲火——
謝清霽不能理解。
一個人真的能因為所謂“情愛”,而走到這種地步嗎?
這種感情究竟是何等滋味?
他有片刻怔愣,第一次在緊要關頭走了神。
謝清霽這一走神,便立刻體現在了劍陣之上。
死陣眼得了鎮壓,安靜了一瞬,但旋即就因為布陣者的走神而開始繼續暴動起來,月光由澄澈變作渾濁,瘋狂湧動著,逐漸有了反噬的跡象。
司暮見狀不妙,顧不得許多,沉聲道了句“回神”,便掐訣打到了劍陣之上。
他本以為劍陣會排斥他的靈力,甚至都微微上前,擋在了謝清霽身側,做好了替謝清霽硬抗的準備——他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會讓謝清霽出事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劍陣隻有剛開始時有些微抗拒,旋即就毫不見外地開始吞噬他的靈力,並在他的靈力持續輸入中逐漸平穩下來。
他和謝清霽的靈力……竟可相融?
緊要關頭好歹沒出事,司暮略路鬆口氣,將這疑惑暫且壓下,視線轉移到劍陣中。
青衫遊魂逐漸恢複實體,而象征死亡的陣眼裡,宋情被月光包裹,連樣貌都看不清了。
他這些年本就被琉璃眸同化了一大半,脆弱至極,這麼一來,是再無生機,整個人都化作了琉璃。
就在月光裡,寸寸碎裂,與月色融在了一起。
眼看著方才還活生生的人現在就成了虛無縹緲的一道魂魄,司暮歎口氣:“你這就不該叫宋情,你就該叫宋命……”
謝清霽凝視著宋情虛弱的魂魄,眸裡全是不解。
他正想說什麼,忽覺身上靈力一空,疲憊感驟然湧上,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眼疾手快的司暮一把拉到了懷裡。
司暮抬袖,替他遮住了忍不住冒出來的毛絨絨小耳朵,戲謔道:“小祖宗,耳朵冒出來了。”
他壞心眼地碰了碰小狐狸耳朵,得到了一個顫巍巍的抖耳朵回應。
然而謝清霽這回沒有心思斥責他了,劍陣暫時平穩,他難得順從地靠在司暮懷裡,微微垂著頭,小聲問他:“宋情……還在嗎?”
司暮抬眼望了望:“不在了。”
“杜公子呢?”
司暮又望了眼:“和瘋子說話去了。”
謝清霽又沉默了。
他看起來當真是疑惑至極,連小耳朵都蔫噠噠的,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他安靜了好一會,終於又忍不住了:“我不太明白。”
司暮看著他這模樣,心裡軟成了一片。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見謝清霽如此示弱。
另一種意義上的“為情所困”。
他將還想要逗弄小狐狸的想法都壓到了腦後,恨不得現在就揭穿懷裡這人的身份,將他那些熱烈的情感都宣之於口。
一句一句的,告訴這人聽。
光明正大地擁抱他。
親吻他。
占有他。
將他融進骨血裡,連魂魄都相纏著,永遠不可分離。
謝清霽是如此純粹無暇,是高高在上的神仙,遙不可及高不可攀,可他偏就要將神仙拉下凡間。
想讓神仙笑,想讓神仙哭,想讓神仙心裡裝著他,想讓神仙因他失控、顫栗,想讓神仙眉尾眼角都染上緋紅之色。
而這所有昳麗之景,隻有他能看到。
司暮沉沉呼出來一口氣,手微微用力,將少年徹底攬入懷中,低聲笑了笑,胸膛微震:“他們不是好榜樣,不要管他們。”
“他們是相見不相識,愛而求不得,但是我不會。”
“你不懂情愛,我可以教你啊。”
在謝清霽看不見的地方,司暮眸底黑沉沉的,醞釀著驚天的風浪,他咬字清晰地吐出來三個字:“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