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客朝酒壇子伸手,酒壇子像個迷途已久的孩子,順從地飄過來,落在他掌心。
將那空缺了一口的位置對著酒中客。
遙遠的記憶從腦海深處艱難破土,酒中客的視線變得悠遠,仿佛看到了刀客站在他麵前。
他抬眸,輕輕喊了聲刀客的名字。
刀客沒有回應他,隻溫和又沉默地望著他,身影漸漸模糊,消失不見。
酒中客往前兩步,伸手想去捉刀客的衣袖,卻捉了個空。
一隻麵目猙獰的妖獸忽地衝了過來。
酒中客下意識伸手欲擋,卻看見另一個自己從旁邊竄出來,先一步迎了上去,和妖獸纏鬥在一起。
是過去的他。
酒中客陷在遙遠的記憶裡,站著一動不動,微微出神。
酒液四濺,每一滴都蘊藏著靈力,擊在妖獸身上,砸出一個個血坑,但饒是如此,酒中客也逐漸不敵,節節敗退,最終兩敗俱傷。
妖獸傷得重些,憤怒又無力的咆哮了兩聲,驟然倒地,再無聲息,而酒中客也支撐不住,頹然倒下。
鮮血滿身,幾乎都看不出他衣衫原本的顏色。相伴了他許多年的酒壇子碎了一地,他手裡捏著一塊碎片,雙眸空落落地望著灰暗的天。
這場鏖戰,其實差不多到尾聲了。
妖獸們雖說一心想侵占人類地盤,但也不是沒腦子的,被人類反殺了許多之後,慢慢的就慫了些,不再瘋了似的一股腦湧過來。
隻偶爾集結了一批,突然襲來。
他和刀客就是在前幾日的妖獸潮來襲時走散的。
這幾日他一邊斬殺妖獸一邊尋人,妖獸越來越少,他本以為他和刀客也能很快見麵。
可惜還是差了一步。
酒中客躺在地上,長長舒了口氣,疼痛太過劇烈的時候,他反而失去了痛覺,隻覺得有些困,很想閉上眼睡一覺。
死在這裡他倒是不後悔的,人生在世麼,總要活得坦坦蕩蕩有點意義,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不能再和刀客飲酒了。
他們曾約定等這件事結束後,去痛飲三天三夜,不醉不休的。
以往每次相約喝酒,都是酒中客去買酒的,他對酒情有獨鐘,知之甚深,買回來的酒都是難得佳釀。
然而酒中客有個毛病,他在買酒歸來的途中,總忍不住去湊點兒彆的熱鬨,於是常常耽誤些時間,遲到歸來。
好在刀客對他總是很寬容,每次聽他討好賠罪完了,就會道聲無妨,輕易便原諒他。
不過這次他不僅要遲到,甚至還要食言……也不知刀客還會不會原諒他。
他這次甚至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能是人之將死,容易產生幻覺。
酒中客將將要合上眼的時候,聽見了刀客的聲音。
聽見刀客向來沉穩冷峻的聲線都似乎有些顫,和他說“結束了”,然後又問他“還好嗎”。
不太好,他困得很。
酒中客眼皮子都睜不開,幾乎要睡著,隻發出夢囈般的聲音:“你來了啊……”
他迷迷蒙蒙道:“不過我現在很困,想睡一覺,等我醒了再和你一起喝酒。”
“我可能要一直留在這裡了。”
“要不你還是彆等我了……”
他說的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模糊中想到了什麼便說什麼,說完了微微喘著氣,艱難地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想聽聽對方有什麼回應。
“嗯,沒關係,我在這陪你。”
“等你醒了就去喝酒。”
——那是酒中客還活著時,聽見的最後的聲音。
……
無邊黃沙裡,入目皆荒涼。
吹來的獵獵寒風裡,隱約卷著幾分刀光。
那刀光裡藏著煞氣與殺氣,但在即將觸碰到酒中客時,便立時軟和下來,似春風拂綠葉般,輕柔地拂過酒中客的衣袂。
拂散了幾分酒氣。
謝清霽看不見酒中客的回憶,隻看見他站著不動,身形漸漸透明,下意識上前一步,被司暮拉住了。
司暮低聲道:“彆打擾他。”
謝清霽便站在原地,看著酒中客慢慢化成了一塊碎片,填補了酒壇子最後的缺口。
雖然之前多少有猜到,但真正見著,謝清霽還是有些悵然。
無拘無束如山間野風的酒中客,最終還是有了牽掛。
他曾自詡生來死去都灑然自如,不會有遺憾也不會留戀,可真到了最後一刻,他的魂魄卻心甘情願地停駐在這世間。
他曾答應一個人,同去同歸,一醉方休。
夙願未償,魂魄便不願離開。
“回憶裡隻有酒中客迷失的魂魄。刀客的魂魄早就與秘境相融了。”
司暮抬手,風從他指間穿梭而過,隱約可見凜冽刀光,他道:“酒中客亡於此戰,魂魄無法離開,又不願轉世,刀客便也留下來陪著他。”
為了讓酒中客的魂魄不被風沙吞噬,刀客用他的刀圈出來這一片秘境,而他自己亦是舍身相融……自此漫天黃沙是他,遍地塵土是他。
酒中客等待著和故人重逢後的一杯酒。
而刀客始終在無聲地陪伴和守候。
酒壇子骨碌碌滾落地上,轉悠了一下,立穩了。
司暮往前兩步,半蹲下身,將酒壇撿起來托在手中,微微一晃,聽見了裡頭酒水碰撞壇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