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謝清霽和司暮走過千裡路,入目皆是慘淡之景。
他們也不能確定天道在何處,好在修為境界到了一定程度,多少能感應天地靈氣動蕩格外劇烈的地方。
——在極北之處。--
千年前曾,有無數位和刀客與酒中客一般的人,在那兒用鮮血和殘骸堆出來一道禁製。
一道將普通人和妖獸們分隔開的禁製。
愈往北走,愈見蒼涼。
昔日繁華城鎮空蕩一片,普通百姓在這場浩劫裡沒有自保能力,被各宗門世家的仙修趕羊似的轉去了安全的地方。
偶爾有妖獸從大街小巷裡竄出來,都找不到能下嘴飽腹的活物。
一隻不長眼的妖獸餓慘了,見著謝清霽兩人就衝了過來,被司暮抬手折斷了頸骨,隨後又給摁到了牆壁上。
那妖獸還沒斷氣,半個腦袋陷在牆裡垂死掙紮,兩隻短腿一蹬一蹬,司暮揮袖,擋開被蹬落的牆灰,一邊疾行,一邊偏頭看了眼謝清霽:“小師叔,你看著這些,不害怕嗎?”
百餘年前天道突然生變,大家都毫無防備,陣腳大亂。
當時司暮還在靜室中閉關突破境界,靈識海大開,廣納靈氣。正到緊要關頭,一點兒不慎,就得落得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但司暮突然就覺得不太好。
他整顆心撲通撲通跳得異常的快,難以言述的焦灼感和恐懼感彌漫上來,讓他根本無法定下心來。
險些岔氣兩回後,他乾脆強行收尾,硬生生地將剩餘的靈氣都納入靈識海中,也來不及轉化成靈力,就提前出關了。
一出來,就撞見了神色嚴肅匆匆而來的明溱。
那時候風止君已經離開飄渺宗追著天道而去了,乍逢突變,飄渺宗裡群龍無首,明溱有些壓不住,這才不得以來找司暮。
司暮原本就靈氣翻湧,聽完更是壓製不住,氣血攻心,一口血噴出來,踉蹌了兩步險些跌倒。
把明溱都嚇了一跳。
再後來就是謝清霽追著天道去,司暮追著謝清霽,追了數日,最後終結於天道消散,而謝清霽衣袂翻飛,如折翼的雀,跌落無歸崖。
而司暮毫不猶豫地旋即跟著翻身躍下。
仿佛是宿命的循環重演。
短短瞬間,司暮回憶完畢,心頭寒意重重。
他當時心裡眼裡隻有謝清霽,對這些景象不過匆匆一瞥,但也足夠觸目驚心。
謝清霽也在回憶。
天道的手段無非就那樣。攪亂天地靈氣,致使萬物失衡,晝夜顛倒,山川崩塌,河海倒流,又將被隔離在荒原的妖獸放出來作亂,而它趁機尋好處。
很簡單的手段,卻能輕而易舉地毀掉無數人、毀掉一個小世界。
不過百餘年前的謝清霽卻沒想太多。
當年的他,孑然一身,並沒有什麼牽掛和顧慮。隻憑著個隱隱約約
的、要殺掉天道念頭,便衝上去了。
山河蒼涼,眾生流離失所,他一一看在眼裡,有歎息,也僅僅隻有歎息而已。
司暮問的那問題,當年其實也有人問過他。--
問他的人是一個耄耋老翁。
那老翁是獨居,他兒孫早些年都過世了。
妖獸來襲,年輕而有力氣的人都倉皇逃跑了,隻剩下個跑不動的老翁,跌坐在亂石中,等著妖獸來將他一口吞掉。
不過他沒等來獠牙,隻等來了一道凜冽劍光,將妖獸劈成兩段。
龐大的妖獸轟然倒地,謝清霽回身望了眼老翁,轉手收了劍,過來替老翁處理腳上的傷。
見老翁不驚不惶的模樣,謝清霽不知想到了什麼,破天荒地問了聲:“您不害怕嗎?”
老翁一把年紀遭此橫禍,居然還是笑嗬嗬的,心態很好:“不怕啊。”
他眉目慈祥,看著謝清霽用術法替他治愈了腿上的傷,和藹道:“謝謝。辛苦你了。”
謝清霽微微蹙眉。
一路走來,他殺了無數妖獸,也救了無數人,不過這麼淡定鎮靜的老人家,他還是第一次見。
微弱白芒閃過,傷口愈合。
老翁在身邊摸索了一會,摸到了自己的拐杖,他顫顫巍巍地支著拐杖站起身來,反過來問謝清霽:“年輕人,你害怕嗎?”
謝清霽下意識搖了搖頭。
老翁反而歎息了:“老朽行將就木,兒孫也都不在了,無所牽掛,因而不怕。可老朽瞧著你正是大好年紀風華正茂,該有無數掛念才是,怎麼能不怕呢?”
枯瘦的手拍了拍謝清霽的肩,帶著幾分慈愛,不知怎麼的謝清霽就想起了清虛君。
因著這一瞬的念頭,他沒避開老翁的觸碰,而老翁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就收了手,隻歎息著道:“你要害怕些,才能多護著自己一些,好好活著,去見你牽掛的、牽掛你的人啊……”
老翁的身影在記憶裡漸漸走遠,墜落無歸崖前的場景又隨之浮起。
謝清霽有瞬間失神。
百餘年前,那天道先一步被他逼下了無歸崖,消散於戾風之中。
劫後餘生的眾人在山腳下歡呼雀躍,寒風卷著破碎聲音送入謝清霽耳中,其中“風止君”是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伴隨著敬仰和感激。
謝清霽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壓下喉頭泛起的鐵鏽味,垂眸,視線略略掃過人群,未曾停頓。
縱是身如破絮一碰即散,謝清霽也將脊背挺得筆直,神色寡淡,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矜貴模樣。
喉頭血氣被短暫壓下,片刻後以更不可抵擋地架勢重新翻湧上來,謝清霽壓下悶咳一聲,險些嗆出一口血來。
再不走,這滿身狼狽就掩不住了,而他向來是不會將脆弱展現在彆人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