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新一天(全文完)
周容恙臨死前, 說與楊徵舟是一生的好友,希望死後二人能冰釋前嫌,重歸舊好葬於一處, 互相陪伴。
而楊徵舟隻留下了一封絕筆信,說此生不見。
於是二人死後,一個葬在天南, 一個葬在海北。
步千秋拋棄俗世了,周容恙身首異處了,謝玉折的主角命被破了,害人害己的天命書被燒毀了,柳閒哼著越發著調越來越好聽的歌,正在委身於他的小愛徒學習炒回鍋肉之法。
他小徒弟滿懷期待吃進一口他做的菜,身上森嚴掌控的靈力都泄出來了一絲。他狹長的雙眸裡溢出了淚花,水波盈盈地看著一臉希冀的柳閒。
柳閒“噫”了一聲:“雖然你是很少吃到我做的飯菜, 但也不用這麼感動吧。”
謝玉折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很感動,但是……”
他猶豫了很久,想了個最溫柔的措辭:“……好辣。”
“哦!”
柳閒大驚失色,尷尬地咬了咬唇,眼神飄忽地往上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我把所有品種的辣椒都加了點,若不合適,以後不做了。”
“不!”
謝玉折驚慌失措, 有失風度地往嘴裡扒拉了一大口飯菜,火速咽下去, 眼淚簌簌地落著,他朝他豎起大拇指:“好吃, 以後我還想吃。”
瞧他淚流滿麵的狼狽模樣,柳閒嗤笑著丟給他一張手帕, “慢慢吃就好了,早著呢,不用著急。”
“不用著急?”
“對啊,以後時間長著呢。”柳閒理所應當地回答了他。可說完自己也怔忡了起來。
謝玉折咀嚼的嘴停住了,他愣住,一行溫涼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滑下來,有彆於辛辣帶來的痛感,他更多的是鼻子一酸,他跟著點點頭。
是啊,已經不用著急了。
無論從前有多少風波,無論夜裡會做多少噩夢,柳閒都如他所願,好好活著;更超乎他預期的是,他還在他身邊。他不用擔心柳閒的離開,更不用擔心吃不上他所做的飯——嗯,雖然不太能入口。
已經不用著急了。
等再過幾日,他就辭去檀宮的職責,和師尊一起做一對遊行世間的俠客,每日隻顧冷暖吃穿,偶爾降妖除魔,除了他們彼此,這世間彆無他事需要掛懷。
初暑懨懨再無事,觀棋醉酒與君同。*
再無事,再無事。
對謝玉折而言,這輩子最美好的四個字莫過於“閒來無事”,對柳閒而言更是如此。天知道,這寶貴的四個字,於他們而言有多重要、有多珍貴、有多難得。
走了這麼多年,才漸漸地在離這個字越來越近,如今僅有咫尺之遙,即將垂手而得了。
這夜,替柳閒掖好了被角,謝玉折剪了窗燭,躺下身,用含著天上月色的眼神,細細描摹柳閒的眉眼。
他微張開嘴,無聲地問柳閒:“柳閒,如今和我在一起,你高興嗎?”
應該是高興的吧——
不然按柳閒的脾氣,他早就甩手跑路了。
以後,我們曾經閒談裡隨口說出的約定,都有很長的日子去實現了。
未來未來,徹夜酣眠。
柳閒好像被他炙熱的眼神燙醒了,嘟囔著問他:“又做噩夢了嗎?”
“沒有。”謝玉折往他那一側湊了湊,俯在柳閒的頸窩,把頭靠在上麵,蹭得柳閒脖子癢癢。
“早點睡吧,還要去給楊老板上香。”
對於楊徵舟的死,柳閒沒有太多悲傷。不是因為他見慣了生死,而是因為,他期盼著楊徵舟下一次的誕生。這輩子被周容恙纏上、被柳閒拜托實在是不幸,但好在柳閒非常高效,他已經去威脅了一把鬼王,讓他給楊徵舟投個好胎,下輩子隻管下輩子無憂無慮,遊遍萬水千山,絕對不會吃一點苦頭,還會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公子小姑娘。
興許,下輩子還能再見呢。
凡人呀,死去、投胎、轉世,新的人生,未嘗不可。
謝玉折聽著他朦朦朧朧正在美夢好似嗔怪的淺笑,聞他身上好聞的梅花香,往他溫熱的皮膚上,落下了一個輕吻。
“柳閒,我好幸福。”
柳閒沒有戲弄他,也沒有將他推開,他隻是淺淺地“嗯”了聲,帶著濃重模糊的鼻音,往他的身側轉了過去,笑著與他肌膚相抵:“我也是。”
停頓了一瞬後,他又無厘頭地講起:“謝玉折,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普通人,我們就一起變老,死了埋在一起,然後又一起投胎吧。”
對於他突然的不切實際的提議,謝玉折不明所以。柳閒與天地同壽,海枯石爛了,他也不會老,為此謝玉折曾難過了好幾天,找儘了法子想同他一樣。
可若能和柳閒一同走到白頭,共葬一室,來世再見,其實也很好。於是他應和了他的話。
一聲嘻嘻的笑之後,不知道誰說了聲:“明天見。”
明天見這三個字好幸福,我們無須為明日之事憂愁,隻需要安心地睡上一夜,等到天光乍破,被晨曦喚醒的時候,一睜眼,你還在我身邊。然後我們在家洗衣做飯,去集市買玩意小吃,再做點手藝活賺些錢,入夜了坐在火爐旁溫酒夜話,然後相擁著沉沉睡去,第二天再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們不需要有遠大的抱負,也沒有震天撼地的使命,僅僅是塵世間最微不足道的柳閒和謝玉折,想要的僅僅是一個明天再見。
明天見。
*
一覺醒來,便是明天。
昨夜謝玉折沒有做噩夢,他很久沒有睡得這樣沉,也很久沒有在太陽還沒爬上山的時候,被紛繁雜亂的聲音吵醒。
一群修士打上了他們的山頭,幾百人,或眼熟或陌生,站在水雲身外,上修界有名有姓的人來了不少,實在是大軍。
他們高舉著“清世賊”的牌子,說上仙柳蘭亭多年欺男霸女謀財害命壞事做儘,如今江湖亂平,理應開始舊賬重算,還他們一份海清河晏,沉冤得雪。
這個人說他祖奶奶死於上仙暗殺,另一人說他祖爺爺死於上仙判刑,仍有再一人言他家祖師爺一身高超技藝,求情不得被上仙狠心斬於劍下,半點不留人情麵,不留人生路。
總之有一張長軟卷軸,上麵的字密密麻麻,條條罪狀陳列,寫滿了千年來歌功頌德的美好頌詞下,由仙力強壓而未能顯露出的惡行醜事。
這——
殺人犯割了一個人的喉嚨,難道最後受罰的該是他手上的刀嗎?
從前柳閒身有束縛,由步千秋操縱,是完成他目的的人偶。任世間誰被天道化身如此擺弄,都難以掙脫傀儡絲線,就算是曾經的天道之子謝玉折也一樣。而柳閒被選中,僅僅是因為他最強、最好用、最稱手而已。
直到後來柳閒真正地死過一次,步千秋也不再糾纏,柳閒背後控製他的烙印才真正地消掉。
謝玉折想為他辯解。可人聲嘈雜,他想用靈力先短暫壓製眾人,卻被柳閒的靈力無聲泄了力,他使不上力。好吧,柳閒有自己的打算,他聽他的話。
無奈,他看他做事,他護他安危。
可誰知,他看他,竟然,跪了下來。
柳閒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件事的發生,他不慌也不忙,一副認錯模樣,謝玉折從未見過的悔恨模樣。
從前,柳閒說,他做出的事,憑心憑力,絕無悔過。
而此刻,他跪著對人說:“我心有悔。”
他低垂著頭,麵無狂妄無焦躁無輕佻,反而麵色沉如靜水,鋒芒內收,如廉頗之負荊請罪一般朝著來向他問罪的“仇人”後輩低聲下氣。
究竟,他有多痛苦,這樣的痛苦被他隱藏了多少年,才會表現如此?才會在這群剛上山的人的麵前,直直跪下,不駁一詞?
“悔”之一字,像毒藥一樣侵蝕著他的脊背,過往他用一口事未竟的解藥治標不治本,如今萬事了了他早想到會重算舊賬。柳閒早已經不是剛穿越到這地方來的柳閒,千年來他敷的每一種藥、醉的每一個夜、殺的每一個人、流的每一滴血和失去的每一個身邊人,所有陸陸續續失去的和得到的,柳閒和柳蘭亭交雜融合,組成了如今的他。他不能把某一部分自己從自己的靈魂中割舍而去,過去的它們已經組成造就了自己,他享受著過去帶來的因果,就得背負過去釀成的罪孽,早晚得承受罪行的怒火。
悔?過?
悔也無用,過往之事並非他所願,可實為他所為。
過錯纏身,縱使白日風輕雲淡,午夜夢回之時,也常常跪坐佛前。
柳閒彎著,挺了千年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