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光明沙漠
若乾個小時之後, 休息室中再度響起了係統關於雙向選擇的提示音。養精蓄銳的白典果斷提交了申請。
兩分鐘後雙選結果揭曉,他被分配進入一處名為“光明行動”的副本世界。
但他並不是這個副本任務的首任執行者——由於難度過大,這個副本任務已經失敗過幾輪。這一次他是作為增援力量, 去和原有的戰友彙合。
彈指一揮間,副本傳送已經完成。白典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一股熱浪滾滾撲麵而來。
什麼情況?就算核冬天結束了, 可地球不是應該還處在大冰期嗎?
他疑惑地睜開雙眼,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金黃。
是沙漠,是高低起伏、無聲翻湧著的沙漠之海。
白典立刻想起了夏夷光,這裡會不會是那位哨兵的原生世界?但是隨著更多背景信息湧入腦海,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想。
這裡是地球北回歸線附近的巨大沙漠。在冰期和末世到來之前,曾經創下過接近70攝氏度的可怕地表高溫。末世降臨後全球氣溫普遍下降,可這片沙漠依舊灼熱著,就像一顆裸露在身體表麵的、跳動的心臟。
在末世來臨前的千百年時間裡, 這裡也曾誕生過璀璨的遊牧文明,甚至還因為豐富的油氣儲備而一躍成為富裕的“流蜜之地”。但當資源耗儘,財富消融,昔日繁華的沙漠之花又飛快凋零,最終被黃沙淹沒。
然而突如其來的戰爭又改變了一切。這片被人遺棄的無用之地躲過了戰火和輻射的洗禮,竟然成為了地表難得的“淨土”。而在炎熱乾燥的沙漠深處,據說潛藏著不少偷偷轉移瘞藏的人類瑰寶。
在接收完全部背景信息之後, 本次的副本任務也隨即揭曉:白典需要前往沙漠深處一座名為“光輝神殿”的宗教遺跡,尋找並取回一個鑲滿寶石的純金大盤——相傳這是神子洗禮時所用的容器, 不僅是世界聞名的重要文物,更具有至高無上的宗教意義。
據說它是在一次大戰前夕, 被信徒們偷偷從大都市轉移過來的,這片沙漠才是它的故鄉。如今人類計劃著要永遠離開這顆星球, 並且要儘可能多地帶走人類創造出的寶貴財富,這枚洗禮盤也在名單之中。
從荒蕪沙漠的廢墟裡找到密室,拿回失落的寶藏——聽上去並沒有太大的難度,那究竟是什麼導致了任務的反複失敗?
問題的答案很快被灌輸進了白典的腦海中:是“匪徒”。
在“光輝神殿”遺址附近,活躍著一大群亡命之徒。他們曾經是庇護所裡的罪犯,而且絕大多數是死刑。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逃出黑暗的地底,來到這片熱砂的國度尋找生路。
目前還不清楚這群罪犯是否知曉黃金洗禮盤的下落,但要將寶物帶回去,就必然會和這些匪徒打上交道。
從前幾次失敗的情況來看,這可不是一群好說話的家夥。
了解完目前掌握的情報,白典又開始確認隨身裝備:一身通風遮陽的寬大袍服,容量大約為1升的水囊,背包裡有刀具、繩索等尋常工具,還有少量便攜食物。比起前麵兩個副本的全副武裝來,簡直就像個乞丐。
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卻什麼裝備都不給——白典覺得這很不對勁,可他又想不通背後的緣由,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按照指示去和本輪的搭檔彙合。
接頭地點的標誌物是一塊嚴重風化的巨岩。找對位置並不困難,真正讓白典為難的是,站在岩石下的並不是配對的哨兵。
“是你?白典!”
對方明眸一亮,倒顯得有些開心。
白典也記起來了:眼前這個同樣裹著長袍的女生,正是星流在培優班的朋友之一——鹿澤。
“可我倆都是向導,怎麼會被組在一起?”他不理解。
鹿澤倒掌握了更多的任務信息,原來前兩次失敗的任務留下了兩位哨兵。現在增派兩個向導就是為了和他們配合。
“我…不確定會不會拖你後腿。”
女生顯得很沒底氣:“我的向導能力主要是治療,精神力攻擊什麼的……很一般。”
“彆擔心。”白典安慰她:“團隊合作重要的是配合。”
鹿澤手上捏著一個電子通行證。她告訴白典,因為有水源,光輝神殿一帶早就淪為了匪徒的巢穴。要想深入神殿,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成匪徒中的一份子。這塊通行證能幫助他們偽裝成醫護人員——這類人無論在哪裡都享有特殊待遇。
交代完所有問題,兩個人沿著沙漠中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向西走。大約半小時後,他們艱難地站在了一座巨大沙丘的頂部。前方的沙海依舊金光耀眼,仿佛就這樣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儘頭。
白典抓起望遠鏡,瞄向西北方向上的極遠處。
那裡有一座城,或者說是“小半座”。因為大部分的建築物都已經被流沙掩埋,隻露出那些超高建築的上半部分。
曾經它們都是地球上數一數二的摩天大廈,定義了這顆星球上所謂“奢侈”的高度。然而現在,它們更像是海市蜃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一種預言,早在數百年前就暗示了地球文明的最終景象。
“……我找到了。”
同樣舉著望遠鏡的鹿澤有些緊張:“光輝神殿在那裡!”
順著她的方向調整視野,白典很快也看見了:就在距離他倆大約一公裡的沙漠腹地,裸露著大片灰白色的建築群。透過望遠鏡能清楚地看見古典石柱和連廊,甚至還有高大的石碑和雕像。
現代化的大都市尚且抵擋不住黃沙的侵蝕,這片古遺跡卻與黃沙搏鬥了數千年而不落下風,這究竟算不算所謂“信仰”的力量?
白典沒有費神去深思這個問題,他領著鹿澤滑下沙丘,很快就找到了通往古跡的道路。
這是一條讓人越走越緊張的道路,路兩旁的沙漠裡,三不五時地散落著成片的骸骨。有駱駝、羊和其他變異動物的骸骨,但更多的還是人骨。
白典甚至還看見了風乾的人類木乃伊,他們雖然裝束各異、人種不同,卻無一例外地表情猙獰、充滿痛苦和恐懼。而導致他們長眠於此的原因總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橫貫脖頸的巨大切口,比如缺失的手腳甚至頭顱……他們就像一具一具血肉寫成的標語,警告著往來於此的陌生人,不要企圖駐足停留在這塊不詳的土地上。
擔心鹿澤會被這駭人的場麵嚇到,白典時不時地和她聊上幾句。可看似嬌弱的女生卻並不害怕累累的白骨,她隻擔心自己會不會給白典拖後腿。
越接近遺跡,路邊的屍體也越來越“新鮮”,燥熱的空氣裡彌漫著血腥和腐臭的氣味。在一具隻剩上半截的屍體前,白典驚愕地停下了腳步——透過青紫腫脹的表象,他認出了那張臉,竟然是星流。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星流,而是他留下的“軀殼”。
為了維護副本世界的邏輯自洽,哨兵和向導一旦在副本內部死亡,屍體就會被原地留下,直到副本關閉。也就是說,在參與抓捕野人王的副本前,星流應該也在這個副本裡遭遇過“滑鐵盧”。
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距離遺跡隻剩不足百米時,路邊終於不再有屍體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稀稀落落的防風灌木叢。至於遺跡本體,則被一圈高聳的岩牆所拱衛著,說不清是古已有之還是匪徒們就地取材的產物。
兩位向導踩著滾燙的黃沙來到岩牆的卡口處,向放哨的匪徒表明來意。後者大手一揮讓他們原地等待,不一會兒走出來一個老頭,弓腰駝背、四肢乾瘦,活像一具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乾屍。
老頭接過電子憑證,用和他一樣老舊的儀器掃描幾下,確認無誤後咧開了黑洞洞的嘴表示歡迎,並要求兩人緊跟著自己,一步都不要落下。
於是他們順利進入了匪徒們的巢穴,同樣也是地球上碩果僅存的地表古跡之一。狹窄的街道兩旁,遺跡和窩棚挨擠在一起,陰涼處的草席上橫七豎八地躺臥著精瘦黝黑的男男女女。
也許是午後的炎熱讓人失去鬥誌,比起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他們倒更像是動物園裡無精打采的獅子。
千年前的信徒、百年前的遊客,他們能夠想象到今時今日的景象嗎?
白典領著鹿澤跟隨老頭穿街過巷,最後來到一座保存尚好的石砌建築前。透過敞開的門廊可以將裡頭麵的情況一覽無餘。
這裡曾是信徒們向眾神祈禱的禮堂,可如今卻隻祭祀一種神——五臟廟。時間雖然已經過了晌午,但依舊有不少人在吃吃喝喝。看上去沙漠腹地的食物供給倒並不匱乏。
老頭建議兩位風塵仆仆的外來者可以先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但因為他們還需要工作,所以不可以碰桌上的那些酒水。雖然那些酒的度數不高,但釀造的原材料是某種變異的沙漠植物塊根,具有致幻的作用,能夠在短時間裡讓人進入恍惚朦朧的奇妙狀態。
看著地上東倒西歪的醉酒者,再想想外頭窩棚裡無精打采的男男女女,白典實在有點好奇。
“如果現在有人偷襲過來怎麼辦?”
“偷襲咱們?以前倒是蠻多的,現在?”
老頭咧嘴一笑:“都什麼時候了,是人是鬼都趕著去基地排隊等飛升。連地球都不要了,還跟我們這些流浪漢計較個什麼勁兒?”
鹿澤也跟著好奇起來:“你們不打算走?”
“……”
老頭渾濁的眼球微微一亮,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你們先吃著,待會兒會有人帶你們去工作。”
說完轉身就離開了。
實話實說,白典確實很餓。況且在這種場合什麼都不碰,多少顯得有些古怪。於是他和鹿澤低語了幾句,表示自己先當個小白鼠,等確定沒問題了再說。
沙漠地帶雖然沒有遭遇核戰打擊,但大氣環流依舊帶來了大量放射性塵埃;而物種遷徙也會帶動本地生物的演化。因此,出現在沙漠菜單上的食材,也隻能用“怪異”來形容。
儘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白典還是不敢咬開變異蜥蜴的大眼珠子、吮吸裡麵的玻璃體;也不太想嘗試變異響尾蛇骨髓;他倒是喝了點水——據說取自一口千年古井,但很明顯地受了汙染,或許釀酒就是為了掩蓋這令人不安的金屬氣味。
正當白典考慮著要不要試試變異大蟑螂腿的時候,有個男人走了過來,神神秘秘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嗨。”
那人打招呼的聲音很小,但卻還是能聽得出一股濃濃的尷尬。
“是我……又見麵了。”
白典定睛一看——好家夥,是葉初明。
第142章 有罪之人
不是冤家不聚頭——看見白典的一瞬間, 葉初明的腦海裡首先蹦出了這六個字。他甚至懷疑這不是什麼巧合,而是老師們故意的安排。
尷尬是肯定有些尷尬的,不過再尷尬也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當務之急還是共同完成眼下的任務。
可白典偏偏就要哪壺不開提哪壺:“葉初明?你也換本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葉初明嘴角抽搐了兩下,小聲敷衍道:“出了點意外。”
其實根本不是什麼意外。代替白典的新向導配合度更低,兩個人合作了半個小時就小吵了三次, 最後一次爭吵引來了埋伏在城裡的野人,把他們兩個整整齊齊地送進了等待室。
五個多小時的冷板凳後,葉初明重新再出發,就被空投到了這片沙漠地帶。
這一局的向導倒是挺給力,隻可惜還是帶不動葉初明這種“低端玩家”,無奈之下選擇了“不成功則成仁”的自殺式進攻,而結果就是乾脆利落地出了局,如願返回等待室, 期待下一輪匹配上一個靠譜的哨兵。
順便說一句,葉初明之所以存活下來,完全是因為當向導上陣殺敵時,他果斷躲進了異空間裡。
當然,這些事葉初明絕不會告訴白典,打死也不說。
他無視了白典充滿疑問的眼神,將兩位向導帶到偏僻角落, 一人塞了一條蜥蜴腿,假意進食實則傳遞另一位哨兵刺探回來的情報。
……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情報。總的來說主要有以下三點:
其一:洗禮盤的具體瘞藏地點還不明朗, 但範圍已經縮小到了遺跡的核心地帶——也就是光明神殿內。那神殿同時也是盜匪頭子的老巢,戒備遠比遺跡的其他地方要來得森嚴;
其二:逃離地球的計劃在這群亡命之徒中間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雖然大部分人表麵上不以為意, 可事實上集體情緒已經開始不穩定。不少人也想要離開地球,匪徒團夥內部正在發生著微妙的分裂。
其三:這兩天有人在聊天中提起, 要拿神殿內的寶物、尤其是洗禮盤當投名狀,去和基地交換離開地球的資格。但是被盜匪頭子知道了,被拉到廣場上鞭打了一番,至少目前為止是再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了。
“……拿寶物換登船名額,既能完成任務又免於流血衝突,這個建議我覺得挺不錯。”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女向導用蜥蜴腿遮住嘴,小聲參與討論:“首領應該是個突破口,要不要試試看從那裡入手?”
“不好辦。”
葉初明卻搖頭:“我們混進來幾天了,還沒見過首領的真麵目。隻是聽人說他對洗禮盤看得很緊,不允許任何人打它的主意。我們幾個外人怎麼說得動他?”
這次,白典也同意葉初明的意見。
“談判應該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前提下,而且還需要足夠了解對方的脾氣。眼下我們的條件還不足夠,彆輕舉妄動,先演好咱們的角色。”
他和鹿澤的身份是救死扶傷的醫務工作者,這份職業自帶光環,如果好好加以利用,的確可以在短時間內打開局麵。
與葉初明約定好了下一次見麵接頭的地點,兩位向導結束了毫無食欲的午餐,在領路者的指引下正式前往他們的工作地——位於遺址核心區域的醫療點。
一路走來看慣了各種殘破簡陋的帳篷和廢墟,白典原以為醫療點也將是一片慘狀:肮臟簡陋的設施、呻吟痛苦的傷病、成堆的醫療垃圾,甚至還可能有發臭的殘肢和屍體……
但是當領路者停下腳步,將眼前的一片場地指給他們看的時候,白典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完全全想錯了。
用一個或許不太恰當的形容:他覺得自己又從蠻荒時代,穿越回到了現代世界。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十多頂大型米白色天幕帳篷,整齊排列成為一個開闊的醫療空間。帳篷四周垂掛著透明簾幕,夯實平整的地麵上鋪了油布,以儘可能地隔絕來自沙漠的塵埃。帳篷內部用布簾分隔出幾個區域,布置著行軍床,需要治療的傷病們就躺在床上。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水氣息。而在帳篷的高處,幾架吊扇正在努力工作,驅動它們的能源來自於帳篷頂部的太陽能板,也是這片遺跡裡少見的科技文明。
兩位向導跟著領路者在帳篷裡觀察,發現這裡真正的傷員和病患其實並不多——據說是因為這陣子其他人類都在忙著準備移民,很久沒有引發武裝衝突。
帳篷裡更多的是四類人群:女人、孩子、老人和殘疾人,俗稱老弱病殘。
一個盜匪團夥的巢穴深處、條件最好的帳篷裡,沒有頭目、沒有親信,更沒有美女美酒和財寶,反而是一堆會被很多人視作“累贅”的老弱病殘……這裡,到底是賊窩,還是慈善機構?
白典的內心產生了一個猜測。要想印證這個猜測,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詢問帶路人,但為了避免讓對方起疑,他決定換一種更加迂回的驗證方式。
不得不說,向導和醫生職業的貼合度的確很高,尤其是鹿澤這樣的治愈係向導,擱缺醫少藥的沙漠地帶,那就是行走的靈丹妙藥。
白典的治愈能力雖然沒那麼強,但他也可以通過精神疏導調節他人情緒——在這死氣沉沉的沙漠午後,倒也頗有必要。
於是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兩位向導分頭行動。而通過與那些鬱鬱寡歡者的交談,白典很快就印證了之前的猜測——這些老弱病殘並不是匪徒的人質或者戰利品,而是“匪徒”本身。
更加確切地說,他們都是被地下庇護所裁決認定的“有罪之人”。
比如角落裡那個抽著蘑菇絲卷煙的老人。三年前,他從庇護所劃定的“一等勞動力”降為“二等”。第二天就因為多拿了一塊麵包而被扣上【浪費】的罪名。拘留七天後,庇護所內爆發資源危機,老人被抽簽決定流放。
比如那幾位隻有五六歲的小女孩。由於資源緊張,末世普遍實行生育限製,在體外生殖技術完備的幾處庇護所裡,新生兒中的女性數量被嚴格地控製著。至於那些醫療手段沒那麼發達的地區,女嬰一出生就會被送去“回收處理”,因為她們的誕生本身就是一種“原罪”。
再比如那個失去了雙手十指的殘疾男性,他曾是一名專業技術工人,擁有穩定的生活資源。但是當他在事故中失去手指後,就從一家之主淪為了寄生蟲,繼而又淪落成整個地下社會的累贅。他所在的庇護所捏造了一則“地麵世界已經適宜人類居住,先到先得搶占資源”的假消息,然後將像他這樣的人敲鑼打鼓地送進了危機四伏的光明世界。
還有那些家人生病,卻因為社會貢獻值太低而無人醫治的藥品小偷;因為創作了諷刺現實、為窮苦人鳴不平的文章而被關押拘禁的所謂“思想犯”……不同的故事如同千頭萬緒,卻始終指向相同的結論——聚集在這裡的“匪徒們”的確都犯了罪,罪名為“生存”。
但這些人其實是幸運的,至少此時此刻在沙漠深處,他們還能有一處容身之所。有人關心他們的健康,提供簡陋的食物;甚至醫療點的飲用水也清澈潔淨,明顯和外頭那些匪徒們喝的劣酒有本質上的不同。
與此同時,還有更多“真正的倒黴者”,他們連看見陽光的機會都沒有——據說在最嚴格的庇護所裡,死刑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刑罰。這種奪人性命的極刑從具有威懾力的抽象概念,退行回到梟首示眾的恐怖景觀,再退行成為解決多餘人口的血腥手段,讓人恍惚覺得倒著翻閱了一部人類的法製曆史。
作為曾經的執法者,白典絕不認同這種殘暴的退行。但是他也明白,隻要繼續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底,這種內耗就將無休止地重複下去。
或許也正因此,離開地球才變得如此重要而迫切。為內部矛盾尋找一個外在的出口,這是古往今來屢試不爽的辦法。
白典覺得自己還不具備對著人類曆史評頭論足的能力,他更想要知道眼前這些人關於將來都有什麼打算。
“等到大部隊離開了地球,整個地球就是我們的了。那麼多的基地和庇護所,總還剩下點殘羹冷炙什麼的,也夠我們活一輩子了吧。”
這是不少人得過且過的想法。
“聽說外頭的野人進化得很快,甚至都能和基地派出去的人打得有來有回了。”
當然,也有人消息比較靈通,甚至有可能說的就是地下城2v4那件事。
相對於成年人們的謹慎,孩子們則直言不諱地表達出了內心所想。
“我也想坐宇宙飛船。聽說飛船裡麵有一個很厲害的機器,能把我們所有人都裝進去。我們在機器裡不用擔心生病和餓肚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跟誰一起玩就跟誰一起玩。”
蜂巢係統恐怕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不對,你們現在就在一個很糟糕的夢海世界裡。
白典在心裡苦笑,想起之前葉初明提到過“有人也想逃離地球,卻被首領鞭打”的事,於是小聲提醒孩子,不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其他大人。
沒想到,孩子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是首領哥哥說,如果我們都想坐飛船的話,他會努力想想辦法。”
這……怎麼和葉初明說的不一樣?!
第143章 容器之中
葉初明說, 首領不允許任何人離開遺跡。
而小朋友卻說,首領答應過考慮移民離開地球的可能性。
白典覺得,在兩種不同說辭之間隱藏著某些極為關鍵的線索。如果有適當的機會, 應該與首領直接接觸,探探他的口風。萬一能夠和平解決,既妥善安置沙漠中的老弱病殘, 又成功轉移文物,何樂而不為。
有了目標就有了方向,白典的心情也篤定了幾分。這之後他繼續留在醫療點工作,直到傍晚葉初明又短暫地出現了一次,帶來了另一位哨兵的好消息。
那位哨兵打探出光輝神殿中安置了大批的金銀財寶,黃金洗禮盤也是其中一件。而且因為洗禮盤擁有精神信仰上的價值,直至今日,每天早晨依舊會有專人前往供奉洗禮盤的房間進行例行祈禱。
也就是說, 如果有機會進入光輝神殿挨個檢查所有房間,被供奉起來的洗禮盤應該很容易被發現。
“如果一切順利,今晚就能動手。”
葉初明被困在這片炙熱又危險的沙漠裡太久,如今一分鐘都不願多留。
進入副本後的這幾個小時裡,事情進展得未免太過順利,這讓最近飽受磨難的白典有些疑惑。可他又說不出具體哪一步出了問題,唯有隨時提高警惕。
低緯度地區的黑夜來得很早。傍晚五六點, 天就逐漸涼爽下來。蟄伏了一天的人們從四麵八方鑽出來,聚集在廣場、屋頂等開闊地帶。夜空裡, 沒有現代都市的光學汙染,也沒有末世的放射塵埃雲, 隻有璀璨銀河前所未有的清晰美麗。
又過了一個小時,涼爽逐漸被寒冷所取代, 人們陸續點燃了篝火。
為避免被人關注,白典和鹿澤躲在角落裡。遠處有人借著酒後的幻覺手舞足蹈,右邊火堆旁的那群更是唱起歌來。
在鹿澤的建議下,白典暫時禁用了語言翻譯功能。這才發現匪徒們操著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語言,唱著來自地球各個角落、代代相傳的歌曲。歌聲□□燥和炎熱烘烤得沙啞,像慢慢乾涸的河流,隨時可能消失在沙漠之中。
大約晚上十點左右氣溫降到了10℃以下。納涼的人陸續散去。白典再次見到了葉初明,也終於見到了參與本次任務的另一位哨兵。
對方名叫平嚴,是個單看外表很難留下記憶點的青年,倒的確是秘密工作的好苗子。根據平嚴的自我介紹,他的能力是“麻痹”,簡單來說就是分泌一種強效麻醉劑,經由皮膚或食道進入生物體內並發揮作用,效果視生物體的輕重有所不同。
平嚴又帶來了更多的好消息:他已經確定黃金洗禮盤被安置在光輝神殿的地下室裡,入口處有兩人日夜輪班站崗。和門衛搞好關係之後,他還打聽到每天早晨進入地下室祈禱的人都會攜帶一個大塑料箱。來時箱子是空的,離開時則裝滿了不明液體。
除此之外,祈禱的人腳底都會帶著一些泥漿,因此推斷黃金洗禮盤被安置在較為潮濕的環境中。
信息基本齊全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才能進入地下室。白典正想說自己可以用精神攻擊放倒守衛,平嚴卻表示問題不大,他已經買通了門衛,“隻要我們答應帶他們的孩子一起離開地球。”
“所以事成之後,我們還要帶上兩個小拖油瓶?”葉初明不太樂意。
平嚴倒挺樂觀:“這是訓練副本,本來就是難度越大越好。”
反正遲早要說清楚,白典乾脆挑明了心裡的醞釀:“不光那兩個孩子,如果醫療站的人願意,能不能把他們也帶上。”
“你在說什麼?!”
葉初明瞪大眼睛:“這樣做平白無故增加了很多難度。”
而平嚴顯然站在白典這邊,他是四人當中最了解實際情況的人,看得出他對於這群“匪徒”頗有一些好感。
“你呢?”白典問鹿澤。
“我不知道。”
女生一如既往的糾結:“隻是有點擔心……太複雜的任務,我怕會拖你們的後腿。”
白典突然想到了星流——在前往培優班之前,星流也經常表露出不自信的情緒。這麼看,他們兩個會成為朋友倒也有些理由。
“現在我們手裡沒有籌碼,無論和首領談判,還是要求基地接收難民都有難度。而最直接的籌碼就是黃金洗禮盤。”
白典認真看向三位臨時同伴:“至少目前為止,我們的任務都是一致的。拿到洗禮盤之後這個副本的訓練目標就達成了,後麵的事可以再做選擇。”
這個提議得到了一致同意。接著他們又商議出了簡單的行動流程和配合機製,轉眼就到了後半夜,是時候行動了。
作為世界物質文化遺產的光輝神殿是整個遺跡群的核心,一座巨大的、用玫瑰色岩塊堆壘起來的宏偉建築。雖然日夜都有人站崗,但是這樣一座曆史悠久又年久失修的龐然大物,總歸會有幾道罅隙供“小老鼠”們靈活出入。
脫掉鞋子的四個人,踩著被風刮進室內的柔軟細沙,借著黑暗的掩護無聲前進。月光從巨大殘破的高窗投進來,照著牆上麵目模糊的雕塑神像。
在平嚴的帶領下,他們很快找到了神殿地下室的入口並在附近潛伏下來。淩晨兩點左右,兩名守衛短暫離開了片刻,他們立刻沿著狹窄的台階溜了進去,順利得令人發指。
下沉台階的儘頭是一條僅容兩人錯身而過、高度卻在三米以上的狹長小巷,牆角處鋪設著細長的節能光管,正在發出月光般朦朧的微光。
小巷兩側是一間間小型禮拜堂,透過鏤花的鑄鐵大門可以看見內部的情況:牆上是雕刻華美的神龕祭壇,祭壇前的地麵上擺放著石棺——禮拜堂同時也是地下墓園,專供聖人和皇族使用。
但是除此之外,墓園中還有一些並不屬於這裡的東西。那是大大小小的木箱,裝著四麵八方彙總來的珍貴古董器物。而更多的藝術品和黃金珠寶則直接堆放在祭壇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沙土。
它們的主人或許早已和它們一樣歸於塵土,而它們也被人遺忘,注定將永遠留藏在這個星球上。
地底小巷迂回蜿蜒,深邃到仿佛沒有儘頭。這裡的溫度恒定,卻明顯變得潮濕起來。終於,前方出現了一扇雕花的黑鐵大門,門上兩位天使正下跪祈禱。
雖然沒有宗教信仰,但推開門的這一刻,白典還是感覺到了一絲緊張。
門後同樣是古老的禮拜堂,卻比巷子裡的任何一間都更高大寬敞。可惜一角已經坍塌,隻能用彆處搬運來的石柱和木材勉強支撐。
但是殘破並不能掩蓋它的華美。除去精美的浮雕祭壇之外,這間禮拜堂的牆壁和天花板上竟然鑲滿了五光十色的玻璃碎片。它們反射著幽暗的燈光,璀璨如同鑽石珠寶。而在那坍塌的角落上,沙塵混雜著亮光傾瀉而下,在地板上鋪出了一片熠熠閃光的湖泊。
白典默默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自己正佇立在宇宙星河中,連靈魂都顯得渺小了。
“……那是什麼?”鹿澤小聲詫異。
很快其他人也看見了,祭壇前方擺放著一個怪異的玩意兒——怎麼看都像個陶瓷大浴缸,造型頗為現代,實在不該出現在這麼古老又神聖的場所。
“那不就是個浴缸嗎?”
就連葉初明都看穿了它的本質。
四個人好奇地上前查看,然後全員震驚。
那浴缸裡墊著兩大塊金磚,而尊貴的黃金洗禮盤就隨隨便便擱在金磚上。盤中裝著澄清無色的液體,而浴缸裡還有差不多半缸的液體,清澈見底。
……這是什麼情況?
四個人麵麵相覷,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在更進一步的觀察之後,某些細節引起了白典的注意。
洗禮盤的內壁上凝著密密麻麻的水珠,積累到一定重量後自動滑落、彙入盤中的液體。而盤身上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洗禮盤裡的液體就從裂痕處一點點流進了下方的浴缸。
白典伸手蘸了一點液體送到舌尖輕嘗:“好像是水。”
平嚴似懂非懂:“所以,每天早上他們從這裡抬出去的就是這些?這是什麼?聖水?甜嗎?還是靈丹妙藥?”
“無色無味,普通的水。”
白典已經有了更進一步的推斷:“你們還記不記得這裡的飲用水有怪味。但洗禮盤裡的水沒有,很乾淨。”
“啊!難道是……”
鹿澤跟上了白典的思路:“醫療站裡用的水也沒有異味,但據說是因為量太少,所以隻允許病患和孩子使用……”
“這是冷凝水?還是什麼所謂的神跡?難道彆的金屬就不行?”
葉初明一如既往地質疑:“這真的是曆史副本嗎?我怎麼覺得不對勁?”
“在我的原生世界裡,也有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
平嚴舉了個例子:“你們的世界裡有聖誕老人嗎?據說他本人的遺骨能分泌帶著玫瑰氣味的液體,至少在我離開之前,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剛說到這裡,禮拜堂外突然有人接話。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水確實乾淨。”
白典悚然回頭,這才發現小巷裡站著一群幽靈般的黑影。其中為首的那個人身材頎長,一頭淺色長發束在腦後,再看容貌……竟然和阿梨沙一模一樣!
不用再做思考了,這人很顯然就是匪徒們的首領。至於容貌……應該又是某些人的惡趣味。
白典意識到自己想要的談話機會就在眼前,雖然有些倉促,但必須抓住。
“你之所以對黃金洗禮盤這麼看重,不允許任何人帶走,是因為它能提供清潔的水源。”
他先拋出已知的情報:“但它滿足不了所有人的需要,大部分的人還是得喝受過汙染的地下水。所以你們選擇對外嚴格保密,以免引發內部矛盾。”
酷似阿梨沙的男人笑了笑,神態與白典常見的小梨老師的笑容大不相同。
“宗教是有根的,一旦脫離了適宜生長的環境,很快就會枯萎成為書頁裡封存的乾花。”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對於毫不猶豫拋棄地球的人來說,洗禮盤隻是他們偶爾緬懷回憶時自我感動的工具;而對於依舊掙紮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卻是生命的源泉。”
葉初明強調:“這不是你們的私有物,而是全人類的文化財富。”
首領將目光轉向他,平靜地問:“全人類的文化財富和三十個老弱婦孺的命比起來,哪個更重要?”
“……”
葉初明一時竟然語塞,他想了想,又和身邊的同伴小聲嘀咕:“少和他們廢話,他們未必能敵得過我們幾個!”
白典顯然並不讚成。
“如果是交換呢?”
他大聲說出自己醞釀已久的設想:“如果我有辦法能讓醫療站裡的人,甚至讓遺跡裡的所有人一起離開地球,你會願意拿黃金洗禮盤來換嗎?”
首領身後頓時有人笑起來:“一個基地派來偷東西的小賊,也有資格跟我們老大談判?基地知不知道你在這裡吹牛啊?”
“我不是吹牛。”
白典抬起右手,眨眼間手臂上就多出了一條藍紫色的章魚。
“其實我們是基地研發的秘密武器,能和高層直接交流。”
他麵不改色地說道:“知道基地前陣子在捕捉野人嗎?我們就是和野人基因融合後產生的新物種。”
人群短暫地啞火了幾秒鐘,還是剛才那個人又叫囂起來:“不就是全息影像嗎?!你把我們當傻子還是當野人了?”
與此同時,鹿澤也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葉初明。後者不情願地“嘖”了一聲,突然消失在了空氣中。
這下子連那個咋咋乎乎的人也沉默了。
最後,還是首領中斷了這場詭異的交流。
“彆碰洗禮盤,出去再說。”
第144章 談判
從幽暗的地下世界返回地麵, 黑暗卻依舊如影隨形。白典等人被帶到了一處勉強還算完整的房間裡,站在一堆虎視眈眈的匪徒中間。在他們的頭頂高處,華美的天使雕塑正靜悄悄地俯瞰著這場秘密集會。
雖然處境有些被動, 但談判的前提就是不能落入下風。
白典選擇直切主題:“沙漠環境並不適合長期居住。尤其是醫療站裡的人,需要更精細的照顧。或許你可以提供乾淨的水源和臨時容身之所。可你們目前所利用的一切科技產品:藥物、能源照明、甚至是醫療帳篷本身都是搜刮來的現成品。一旦大多數人離開地球,幾年之內這些東西就會陸續耗儘, 你能守護他們一輩子嗎?”
“的確不能,也沒人避諱這一點。”
酷似阿梨沙的匪徒首領坦率承認了問題所在。
“但是這裡的人來去自由。願意留下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彆的地方比這裡更加惡劣。”
“我知道醫療站裡有一些人想離開地球。各個基地正在將大量人口錄入蜂巢,隻要轉化為意識形態,生存環境就能夠得到極大的改善,庇護所裡因為資源稀缺而引發的種種矛盾也將不複存在。”
“前提是你必須舍棄□□,將自己的靈魂交給一群你並不信任的人去操控。”
年輕的首領發出輕蔑的聲音:“最近我們也不斷接到附近基地的廣播信號,邀請所有人一起離開地球。知道我們為什麼不回應嗎?因為那個基地至少殺死過我們一百個人。你會相信自己的仇敵嗎?”
“所以, 你們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擔保。”
白典讀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需要什麼級彆,或者指定什麼人?”
首領靜默了片刻,突然抬眼:“你們不是秘密武器嗎?那應該認識高層吧?就讓這次移民行動的最高負責人來擔保,能做到嗎?”
…… ……
結束了與首領的交談,四位哨兵向導被暫扣在了神殿內部一處相對封閉的石室內。直到他們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或者因為拿不出方案而被丟出去、和路邊那些殘缺不全的骸骨湊做一堆。
“你們覺不覺得事情有點奇怪。”
白典用門外看守聽不清的聲音低語道:“直到我們找到洗禮盤為止,事情都進展得非常順利。就好像……有人故意讓我們得手。”
“是有點不對勁。\"
平嚴表示讚同:\"哨兵的聽力很敏銳, 可剛才在地下室裡,我根本就沒聽見那群人追趕過來的腳步聲。”
“這就是個圈套!”
葉初明憤憤不平:\"那個首領早就知道我們要來偷洗禮盤, 肯定是提前躲在什麼地方等著呢!”
“或者說偷洗禮盤隻是走個流程,現在才是這個副本的主線。”
冷靜下來的白典提供了另一種思路:“也許我們真正的考驗, 是如何幫助這群人找到未來的出路。”
平嚴撓了撓腦袋:“這就必須聯係到移民行動的總指揮,可那是誰啊?誰認識?”
“執行上上個任務的時候, 我有聽說。”
鹿澤報出一個頗為拗口的名字,但也僅止於聽說,並沒有更多的接觸。
“有什麼辦法能聯係到這個人?”
葉初明眉頭緊鎖:“這麼說起來,係統分發的背景資料裡甚至連我們隸屬的基地信息都沒有。我原本還以為偷到洗禮盤就能結束的,沒想到……”
眾人各自低頭尋思了一陣子,還是白典打破了沉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任意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隻有六個人。”
葉初明歎了口氣:“聽過,但我覺得對這裡的人不怎麼管用。”
“可我們還有另一群人脈,更好用的。”
“……”
鹿澤與平嚴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想到了:“你是說……同學?”
“不是嗎?我們每個人都經曆了幾輪任務,幾十種不同的環境場景,說不定就有隊伍被分配到中央基地的同學。如果能到請他們牽線搭橋,事情就會方便很多。”
鹿澤發愁:“可我們怎麼跟他們聯係?”
“……我知道!”
這次恍然大悟的竟然是葉初明:“用我們哨兵班固定的通訊頻道啊!”
事不宜遲,平嚴立刻去和門口的看守交涉,沒過多久還真的借到了一部電台。葉初明很快就找到了指定的頻率,儘可能簡潔明了地交待了來龍去脈,並且尋求幫助。
而與此同時在神殿外,醫療點也亮起了微光。白色帳篷裡睡眼惺忪的人們都得到了同一個問題:如果有機會,你願不願意回歸人類社會,一起離開地球?
問題的最終答案以投票表決來確定。洗禮盤僅有一個,交換的機會也隻有一次,每個人都必須審慎決定自己和他人的命運。
是繼續留在沙漠裡等著油儘燈枯,還是信任那些曾經排擠、侮辱、損害甚至試圖殺害過自己的“同伴”?或許,沒有人能夠輕易做出決定。
對於白典他們來說,事情的進展也不能用順利來形容。
也許是因為葉初明平時不顯眼,並沒有幾個同學主動提供信息。所幸十多分鐘後夏夷光上線,得知葉初明和白典在一起之後,表示願意幫他們去打聽打聽。
又過了好一陣,夏夷光終於帶回一些消息——依舊沒有移民總指揮的直接聯係方式。但他輾轉找到了沙漠大區負責與移民總指揮部聯絡的專員。對方在大致了解了情況之後,很痛快地表示願意出麵協調,至於結果,五小時後再聯係。
差不多同一時間,醫療站裡的表決也產生了最終結果:離開地球,離開現實的苦難,去不可預知的未來尋找一個機會。
所以現在壓力給到了白典這邊。如果他沒能如約把人送出地球,說是“一場空歡喜”還算是輕的,那種滿懷希望卻身在地獄的感覺……誰都不會願意經曆。
不過好在事情的結果“好得出乎意料”。
五個小時之後,聯絡專員守信傳回消息:經過研究,用洗禮盤換取移民資格的提議被采納了。而且不光接納醫療點的人,整片遺跡裡的人都可以獲得出發前往太空的機會。最快今天傍晚時分,基地就會派出車輛,陸續將人轉移到起飛前的臨時安置點,準備上傳意識。
事情又開始變得簡單起來,白典卻感覺“不對勁”——自始至終,那位聯絡員都沒有再提到“移民總指揮的擔保”。直到白典主動詢問對方是否知情,才得到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你們放心,上麵交待了要把這件事當做典型來辦,地球上還有很多類似的小團體,希望這次的行動也能解除他們的顧慮。
知道和對方繼續糾結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白典表示要先將情況告知其他人,隨後收了線,轉而看向同伴。
“我們需要和首領談談這件事。”
“談什麼?”
葉初明皺著眉頭:“首領點名了要總指揮擔保,現在明擺著做不到。依我看這事兒成不了。”
“我也覺得麻煩了。”
平嚴同樣不太樂觀:“首領之所以要擔保,就是覺得對方會使詐。畢竟人和洗禮盤最終都會在基地的手上,這場談判根本就沒辦法達到物質層麵的平等。”
“鹿澤,你覺得呢?”
白典將話題拋給女生:“現在該怎麼辦?”
少女猶猶豫豫地開口:“我覺得……就算剛才那個聯絡員承諾了‘移民總指揮會做擔保’,也不能完全相信……就像平嚴說的,談判的基礎是物質層麵的平等……如果做不到,那至少得在精神層麵上讓對方足夠尊重我們。”
“可誰又會把一群老弱病殘放在眼裡啊!”
葉初明煩躁起來:“依我看這事十有八九是圈套。把人和洗禮盤都騙過去,然後把人殺掉,盤子不就輕輕鬆鬆歸他們所有了?”
“所以我們應該在自己的天平上增加一些物質砝碼。”
白典順著他們的思路說道:“一些讓他們不得不重視的、必須給出正式承諾的條件。”
平嚴的眼睛跟著亮了一亮:“……比如?”
白典又看向鹿澤:“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比如……反客為主。”
不自信的少女輕咬著嘴唇,卻還是說出了設想:“讓想要欺詐我們的人,變成我們手上的砝碼。”
“下次說這麼有野心的話,要記得用更有說服力的語氣。”
白典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看向其他人。
“現在我們需要做兩件事:第一,告知首領並且說服他同意我們的計劃;第二,想出一個專屬於我們四個人的、高效的行動方案。”
————
當天傍晚,依照雙方約定,首批準移民的交接被安排在了距離基地和遺跡都有一段距離的廢棄都市內進行。到了指定的時間,天邊如火的晚霞映照在殘破的大廈幕牆上,也映紅了遠處的沙丘。
隻見幾輛風塵仆仆的沙漠越野車護衛著大型運輸車翻越過血色沙丘緩緩駛來,在大廈前的空地停下。空地上沒什麼障礙物,隻在中央擺著個大木箱。一個裹在鬥篷裡的人站在木箱旁,此外再無一物。
打頭的越野車上跳下來一名軍官,穿著灰褐色迷彩製服、戴著墨鏡。身後跟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以及一個身材瘦削、胡子花白的老頭。
那軍官來到距離白典大約十米的地方,遠遠站住,大聲問:“怎麼隻有你一個人?”
“外麵太熱了。”
裹著鬥篷的青年說道:“身體不好的人在室內休息,等我們這邊談妥了再出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墨鏡軍官的確看到在不遠處一家廢棄餐館裡有一些人影。都裹著鬥篷,一動不動的,像是在遠遠觀望。
他將目光轉回青年身邊,看向地上的木箱。
“這裡頭是洗禮盤?方不方便讓我的人鑒定一下?”
“先給我看總指揮簽署的承諾書。”青年要求。
墨鏡軍官痛快地遞上了一份紙質文件,並表示同樣的內容也已經公示在了基地內部的網絡上。
青年掃了兩眼文件,退後一步讓出木箱旁邊的位置。軍官帶來的老頭立刻上前,從懷裡掏出一枚單筒放大鏡夾在右眼上,再用顫巍巍的手揭開木箱蓋板,從一堆枯草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金色的容器。
“真的……是真的。”
經過一番裡裡外外、仔仔細細的查看,單筒眼鏡內嵌的分析儀得出結論。老頭朝著軍官點了點頭。
後者突然掏出一把手槍,瞄準青年的額頭扣動扳機。
槍聲響起,鬥篷飛揚。
第145章 魔術
刺耳槍聲裡, 粗布鬥篷飛向後方,最終落在地上變成鬆垮的一團。
……鬥篷裡的人呢?!
負責指揮的墨鏡軍官愕然失色,他身邊的兩名士兵早已托槍上膛, 卻不知應該瞄準什麼地方。
錯愕過後,儘管墨鏡軍官還沒徹底弄清發生了什麼,卻也明白情況有變。為搶回先機, 他立刻下令向滯留在廢棄餐廳裡的人影掃射。隨著槍聲連綿響起,隻見玻璃爆裂、砂石飛濺,餐廳裡的人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應聲倒下,乾脆利落得看不出半點掙紮。
不對勁,還是不對勁……那根本就不是真人!
墨鏡軍官的眼皮抽搐了幾下,急忙下令全員戒備小心埋伏,可還是遲了——隻聽半空中響起幾聲冷槍,有人正從高處狙擊, 彈無虛發,短短十秒鐘就解決了五名荷槍實彈的士兵。
針對餐廳的掃射戛然而止,幸存的士兵紛紛舉槍瞄準高樓。這時高處突然落下幾枚閃光彈,伴隨著刺眼白光一同出現的還有大規模反擊。幾十名荷槍實彈的蒙麵人沿繩速降,廢墟之中更有火力為他們掩護。
墨鏡軍官徹底變了臉色,隻可惜回天乏術——槍聲已經來到了他的身旁,兩名護衛兵被擊斃, 而滾燙的槍管已經抵在了他的腦門上。
“不許動。”
鬥篷裡那個憑空消失的青年又憑空出現了,藍紫長發在血色霞光下詭異又矚目。
“你是什麼人?”
墨鏡軍官恍惚懷疑自己在做夢, “你不是要談判的嗎……我們談……”
“是你放棄了談判的機會。”
白典冷漠地打斷他:“現在,服從命令。”
三小時之後, 風塵仆仆的車隊穿越沙漠回到位於戈壁邊緣的基地。站崗的哨兵上前檢查,在看見副駕位置的長官後立刻敬禮放行。
車輛駛入高牆合圍的基地園區。這裡的地表建築寥寥無幾, 地麵布滿了五顏六色的線條,配合著路牌分彆指向各種功能的地庫大門。不遠處,幾位身著橙黃色防護服的工人正在為一扇大門除鏽噴漆,另一群人則在安裝遙感監測裝置……發射前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車隊轉了個彎,緩緩駛入一間開放中的機庫。體量最為高大的運輸車看準了角度停靠在牆角,遮擋住上方的監控鏡頭。
機庫中大約有二十來號人,正在進行車輛整備工作。返回的車隊並沒有引起他們大多的注意。直到車上下來兩位身著戰鬥服的年輕士兵,揮手示意所有人來到車輛麵前集合。
基地內部的工人早就習慣了軍事化管理,二話不說紛紛聚攏過來。
在確定人員全數到齊之後,兩名士兵迅速交換了眼神。下一秒,他們頭頂上方突然響起怪異的嗡嗡聲。緊接著,一大團黑漆漆的東西憑空出現又瞬間炸開,細小如子彈般的碎片向著周圍彈射。
那些被碎片擊中的整備工人紛紛倒地,整個過程前後不到五秒鐘,大部分人甚至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就陷入了昏迷。
“……我錯過了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教師觀察室裡,剛剛切換到這個頻道的卷丹一臉狀況外:“這四個學生裡頭誰有這種能力?”
“這是組合技。”
回答他的是唐老師:“葉初明利用自己的異空間操控能力,讓石子在進行圓周運動的同時逐漸加速,最終以接近子彈的高速彈射出去。平嚴則事先在石子上塗抹了大劑量的麻痹毒素。”
“這個設計挺有趣的,葉初明不是防守型嗎?怎麼突然開竅了?”
“是白典想出來的。”
衛長庚滿滿都是愉悅:“這小子,腦子轉得就是快。”
機庫裡的四個學生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老師們默默觀察。確定了所有整備工人全部昏迷之後,他們迅速召喚出藏匿在運輸車裡的其他同伴,開始了分頭行動。
一部分人將昏迷者拖進運輸車牢牢捆住,然後換上他們的工裝製服,拿走帶有芯片的工作證件。另一些人則架起設備,迅速從機庫電腦中提取出了基地的詳細地圖和各種管線走向。
十分鐘後一切準備就緒,運輸車又徐徐從監控鏡頭前挪開。機庫裡工人各就各位,看上去秩序井然。而與此同時,東南側通往地下核心建築的大門已經開啟,一隊士兵正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沿著電梯深入地下五十米,“闖入者”的第一站是監控中心。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遭遇戰事,這裡的工人普遍警惕性低落,並沒有組織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很快,闖入者就接管了全部的監控,並對應著地圖尋找到了幾處重要設施。
整個基地分為工作區和生活區兩大部分。後者不但距離較遠,與工作區之間還設有隔離關卡,暫時不需要特殊考慮。而工作區又可以分為發射控製區、基地控製區、意識上傳區等不同區域。最後,各區域的重要事務彙總起來,又歸屬控製中心全權管轄——顯而易見地,那裡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不過在此之前,為了用最小的代價實現最大的利益,他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監控室不遠處就是新風循環控製室,負責為整座地下設施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淨化的空氣。而占領這裡同樣不需要太多武力。
留下一部分人在門口望風,白典和平嚴等人拎著一袋細沙進入循環控製室,打開了設備的檢修口。
“……你們確定這個辦法可行?”
一旁的葉初明有些不安。
“不確定。”
平嚴倒挺豁達:“本來就是訓練副本,試試才知道。”
說著,他直接把手插進了沙土袋中。
為了儘可能提高麻痹毒素的效果,白典在複製了平嚴的能力之後也過來幫忙。其他幾個人則立刻戴上防毒麵具。幾分鐘後,攪拌好的灰土被一點點投入檢修口,很快就在鼓風機的作用下進入到了新風循環係統中。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暫時還沒人知道。眾人將新風機房反鎖,依舊退回到監控室內觀察。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分鐘之後結果慢慢顯現——距離新風機房最近的幾處走廊上,開始有人暈倒。同樣的效果很快蔓延到了臨近的工作室內。人們一批批地暈厥在地上,場麵堪稱壯觀。
無法確定麻痹的效果能持續多久,眾人決定儘快行動。留下兩人在監控室內觀察並通報各區域實時狀況,其他人立刻前往控製中心。
對於白典而言,通往控製中心的道路是一段奇妙的體驗。軍警出身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站在所謂“係統”的對立麵,帶領一眾“匪徒”挑戰威權。但是又有另一種微弱的聲音在他心裡反問:這又算哪門子的挑戰威權?隻不過是個孩子高聲叫嚷著,希望引起大人的重視罷了。
短短幾分鐘路程,他們幾乎沒有遭遇抵抗就順利抵達了控製中心。稍稍感到意外的是,這裡有獨立的備用空氣循環係統,因此並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麻痹。但小規模的抵抗並沒有持續多久,局麵很快重新穩定下來。
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眾人將控製中心的大門反鎖加固,繼續按照計劃行動。
幾分鐘後,基地生活區、工作區的各種聯網屏幕,與基地相聯的外部網絡,甚至其他基地的電子屏幕上都出現了一則令人震驚的視頻:來自某基地的一小隊士兵,在沙漠中的廢棄城市裡對著遠處餐廳內手無寸鐵的“平民”展開血腥的掃射殺戮。
【給全人類一次公平選擇的機會?】
視頻的最後,以黃金洗禮盤的照片為背景,緩緩浮現出了這樣的文字。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控製中心開始接到來自各種機構的聯絡申請。每一通都得到了接聽,但每一通的回複都是同一句話。
【我們隻和總指揮談判。】
又過了二十分鐘,正當眾人逐一查看監控室內人員身份,準備挑選幾個重要人物當人質時,又一通聯絡申請響起。而這一次,申請來自人類移民總指揮部。
剛才還交頭接耳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落在了首領身上。
決定命運的時刻,或許終於來到了。
視頻通話很快連接完畢。對方是一位看起來威嚴肅穆的中年男子,身著挺拔氣派的高級軍官製服,頭發花白、臉色有些憔悴,眼眶下方泛著淡淡的青紫色。
根據之前搜集的資料,白典可以肯定,這毫無疑問就是此刻他們最想見到的人。
談判雙方的主將打了照麵,不約而同地靜默了幾秒。沉默之後,總指揮率先發話。
“對於視頻中的情況我非常遺憾。總指揮部剛剛已經啟動徹查程序,一定會給你們合理的交待。關於視頻中的死難者……”
“沒有死難者。”
知道對方沒那麼好糊弄,首領實話實說:“他們隻是擊倒了放置在餐廳裡的假人,傲慢的蠢材。”
“那就好。”
總指揮點點頭,眉心頓時舒展了幾分。
“看起來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如果你們願意,我現在就派飛機來接人。你們的一切將由我的團隊親自負責,我保證不會再有任何人受到傷害。”
聽起來優渥的條件,卻隻換來首領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