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庚沒有回答。他想把白典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扒拉下來,試了兩下沒有成功。於是乾脆將人打橫抱起,大步朝安全屋走去。
此後一夜無話。
因為是極夜時期,按照聯盟關於勞動保護的規定,戶外工作的時間被壓縮到了極限。壞處是,在夏季隻需要一天半時間就可以完成的巡島工作,在冬季需要分成三天來進行。而好處則是,每天早晨可以不用急著起床。
第二天白典睜開眼睛已是上午九點,安全屋裡沒有專屬臥室,他就躺在壁爐旁的睡袋裡。早餐的氣味從不遠處的廚房裡傳來,雖然是千篇一律的機械之作,但看在戶外冰天雪地的份兒上,倒也足夠誘人。
打了個哈欠晃了晃腦袋,卻還是記不起昨晚是怎麼跑進睡袋裡來的。白典猜測自己多半是泡溫泉泡得大腦缺了氧,而幫忙搬運、還幫自己套上睡衣的人就非衛長庚莫屬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將幾塊焦糊吐司片從老舊麵包機裡拽出來的男人,猶豫片刻還是小聲道了謝。衛長庚嗯了一聲權當回應,之後兩人再沒提起有關昨晚的任何話題。
早餐結束之後,兩個人簡單打掃了一下安全屋內的衛生,然後重新推出雪鷂,趁著東麵群山上隱隱約約的一絲微光,繼續巡島的任務。
之後的兩個小時,他們路過了一片遍布冰裂隙的危險冰原,拜訪了如今已經被海水侵占了的廢棄利瞭望站以及它的後繼者,途徑已經基本被大雪覆蓋、如今隻隱約露出屋頂的古典動植物複興研究院,最後又來到了一處地熱資源發達的山區——這裡是東極島的最北端。
衛長庚將雪鷂停在了海邊的一座山崖上。天氣還算不錯,從這裡向南、越過茫茫雪原,可以看見東極哨塔基地像一艘巨輪停泊在冰海之畔。而扭頭眺望北方,天空與海洋在極遠處融成了一片,雲水茫茫,就像白典精神領域外部那層原始的煙霧。
衛長庚告訴白典,眼前的大海直接通往第三世界的北極點,那裡是一片常年冰封的神秘海洋。越過北極之後就是西半球,那裡的大陸尚未被完全開發,或許五年十年之後,第三自然的第五、第六大區將會設置在那裡。
不過對於白典而言,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了。
等白典拍夠了照片和視頻,衛長庚領著他走了一小段山脊。前方突然變成了陡峭狹窄的下坡路,於是兩個人打開靴底冰爪,繼續下行。
衛長庚並沒有透露此行的目的地,而白典怕凍掉牙齒,也懶得張口去問。兩個人看起來極有默契地比肩同行,又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終於下到了山腳。
可是情況變得更奇怪了——這裡三麵都是山崖,隻有西北方向留著曲裡拐彎的一條羊腸小道。衛長庚繼續領著白典往前走,繞過兩道急轉彎,白典眼前忽地一亮,心裡頓時也跟著清明起來。
蜿蜒的山脈在這裡拐出了一個馬蹄形,將一片不大不小的穀地圈在了懷中。也許是因為背風,穀中的積雪很薄,有些地方甚至還裸露著漆黑的岩石。
而就在他們的正前方,竟然佇立著一座“冰雪花園”。
不對,不是花園……白典很快糾正了自己的誤判。
這的確是一片由高大鐵絲網圍起來的人工區域,裡麵也生長著一看就知道是從彆的地方移栽過來的耐寒植物。甚至還有花——隻不過它們全都冰凍住了,封存在剔透的冰層之下,寒冷保存了它們的色彩和外形,卻奪走了靈魂的芬芳。
這裡是墓園。鮮花凝凍的地方是一座座冰冷堅硬的墓碑。長眠在這裡的有十多個人,全都是東極哨塔內的哨兵和向導。
白典打了一個激靈,腳下的冰爪踢在了路邊的鐵絲網上,撲簌簌地抖落一地鬆雪。
衛長庚回過頭來看著他:“怕不怕?”
白典搖頭:“如果他能跳出來打我,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衛長庚輕笑:“知道為什麼選這麼個偏僻的地方當墓地?因為這裡不是凍土。屍體會慢慢腐敗,最後回歸自然。”
“為什麼不火化?”
“沒有專用的焚化爐。宗教習俗也不認可。”
“為什麼不送回他們的家鄉?”
“有家的地方才是家鄉。”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墓園深處的一座石碑前。在白典看來,這塊七百年後的墓碑也沒有什麼獨特之處,名字、生卒年月、立碑人……當然還有燒在碑體上的彩色照片。
這也是白典第一次見到老顧的模樣,他比白典想象中的年輕一些,表情看上去爽朗而真誠,模樣也的確是會討女人喜歡的那種俊朗。照片似乎是從哪一次的集體活動中截取的,他穿著沒什麼品味的花哨T恤,看上去像是在和誰勾肩搭背,臉上還塗抹著疑似某座哨塔的標誌——簡直就像是世界杯期間集合在酒吧裡看球的普通男人。
沒錯,普通人。白典默默地鞏固了這樣的認知——無論是夢海還是現實,無論是七百年前還是現在。人依舊是人、永遠是人,而且不會改變。
玫瑰不叫玫瑰,芳香依舊。
“啊!花……”
衛長庚在一旁小聲嘀咕。
墓園裡的花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夏季盛開的鮮花,鮮紅如火的、潔白如雪的、湛藍如天空和大海一般的鮮花。但是它們生於夏、死於夏,隻有極少數會在氣溫驟降時被留存下來。
另一種則是各式各樣的蔬菜花——紫色的茄子花、白色的土豆花和辣椒花、粉紅色的蘿卜花……它們屬於溫室,本該默默無聞,卻成為了這座島上思念和友誼的象征。
早些時候衛長庚也拜托白典從溫室裡帶了一束韭菜花打算放在墓前,眼下那束花還放在雪鷂的後備箱裡。他問白典要不要跟自己回去拿,得到的回複卻是白典更願意留在原地等待。
於是衛長庚獨自一人沿著原路返回山脊,半路上還特意回望了一眼山穀。穿著白色防寒服的白典站在黑白斑駁的雪地裡,安靜得像一個雪人。
他一定又在思考著什麼吧,衛長庚幾乎能夠想象出那種低頭專注的神情——平靜、沉穩、好看得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可仔細觀察他的眼神,卻能發現困惑、苦惱和迷茫。尤其是上次被火棘罵回來之後,這樣的眼神就越來越常見到。
希望這次帶他出來散心能夠讓他想開點,彆繼續鑽牛角尖了。
一邊任由思緒信馬由韁,一邊也沒耽誤行動。衛長庚迅速找到了停靠在山脊上的雪鷂,將後備箱裡的保溫盒取出來掛在身上。
然而當他再度返回到能夠望見白典的位置時,卻發現墓園裡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迎麵吹來一陣寒風,裹挾著遠處某種極淡極淡的氣息……
屬於哨兵的敏銳洞察力瞬間啟動,衛長庚毫不猶豫地翻身躍下六七米高的雪坡,落地後一陣疾跑,兩秒鐘後將保溫盒丟到老顧墓碑旁,三秒鐘後翻過將近兩米高的鐵絲,同時伸手向前一指——
他的獰貓像一道金色的閃電,衝向了氣息傳來的方向。